众人都笑,有人说,我做人的原则,就是不造谣,不信谣,不传谣!
老板也尴尬地笑,把报纸扔给一桌食客,自喃喃道,这些报纸,是信不得!
我付了帐,向老板打听了花园路的去向,正要走,那老板问,你去花园路做什么?都拆完了!
我笑道,去工地看个朋友。
好容易找到花园路,却是在城郊四环路的一条支路。远远地就看见一片废墟,一些零落的建筑工人在废墟上晃动。
走近看时,哪里还有完整的房子?到处是残垣断壁,用白粉笔、红油漆写着大大的拆字。
我问一个建筑工人,这花园路上可还有住户?
建筑工人上下打量我一眼,大约看我象个有钱人,指点着说,都拆完了,只那边拐弯过去还有一家,死活不肯搬。
我问道,可是牛憨儿一家?
那建筑工人点头道,是这名字,是个擦皮鞋的,对吧?
我笑道,对,他为什么不肯搬呢?
一面说,我一面递烟给他。
那建筑工人,点了烟,悠悠吸一口道,好烟!还不是搬迁费的问题,给的钱太少,所以没搬。
我问,那既然给的钱少,那别的住户为什么要搬?
建筑工人神秘地一笑,悄声道,有关系的,得的钱就多,赚了钱,自然就搬了。那没有关系的,起先也有不搬的,老板请来些黑社会,不是打就是半夜扮鬼吓,愣是把那些给逼走了。这牛憨儿一家有点意思,不怕打,也不怕吓,也不要钱,只要给一间房子就答应搬!
我问道,你们那老板未必连一间房子都不给?
不是,建筑工人道,我们老板本来还是挺大方的一个人,就是看牛憨儿母子两个太倔,也惹得性发,偏不给他们房子,钱也不多给一个子儿,还放话说,今天再不搬,就不但不给钱,还要把他母子撵出去睡马路!
哦,我点头,心头方才明白牛憨儿昨夜炸楼的原因。
你们老板是谁呢?我问建筑工人。
建筑工人笑道,看你也是个做生意的,能不知道我们老板?
我摇头,把剩的大半盒香烟塞进了建筑工人的衣服口袋。
建筑工人一笑,悄声道,表面上是吴老板,其实是孙公子——孙省长的儿子!
我听得一愣道,原来是孙省长的儿子。
我向建筑工人道了谢,自慢慢往牛憨儿家走去。
拐了一个弯儿,眼睛一亮,却见路边好标致一间平房。青砖碧瓦,别的不奇怪,怪就怪在周围一圈挖得齐齐整整,看那平房赫然成了一座碉楼,兀立在一片大土坑的中央。
我心道,这些建筑工人倒很有艺术天分嘛,挖成这样了,居然房子还没有垮。
我问路过身边一个工人道,这可是牛憨儿的家?
那人点点头走了。
我仔细看那碉楼的脚基,好容易才发现一壁陡峭的土坡,想是牛憨儿自己凿挖的简易出路。我看四周无人注意,自己腾身飞过去,低头一看,下面的大土坑积了好大汪地下水。
房子门口仅留了一平方米左右的地方,挤着站俩人还可以,但若是不小心,非得一头摔下碉楼不可。
门是虚掩着的,我敲了敲,无人应答。推门一看,一间二十来平方的屋子,正对门一张床,床上躺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
我叫了声,张阿姨!
她没有理睬我,仿佛听不见。
我自走进去看时,隔壁还有间屋,挂个花布门帘,风吹开一看,原来是个逼仄的厨房。我心下纳闷道,我明明给了牛憨儿钱让他买房,咋买了这么个破地方?难道我给的钱不够?
我走到张桂兰的床头坐下,俯身看她时,气色倒还好,就是头发比先时又白了许多。又见她一只手裸在被子外面,我小心捉了要帮她放进去时,却见那手上竟有好一片青瘀。
这时她也醒了,眯着眼睛看了看我,连忙抻着要坐起来,口中道,帕帕呀,是你来了!
我摁了她肩头道,张阿姨,你休息,不用起来。
她笑道,帕帕啊,你扶我,我现在能起来了,多亏你,去医院住了几天,病就好了许多!
是吗?我也惊喜道,能起来就好,否则会生褥疮。
我把她扶起在床头靠了。
她喘息着笑道,帕帕呀,没想道你能来,我可真高兴啊,可惜憨儿出去了,等他回来,让他去买点酒菜你吃!
我勉强笑了笑道,张阿姨,憨儿他不回来了!
哦?她惊讶地看着我,他跑哪里去了?
是这样的,我艰难地说,我给他找了份外地的工作,能挣大钱!那边老板要他马上去上班,他刚才跟你告别,你在睡觉,所以!委托我,跟你说一声!
是吗?张桂花皱纹密布的脸朝向了门外,一双浑浊的眼睛失神地看出去。也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
我低声道,张阿姨,你不用担心他,我那边的朋友会待他很好的!往后,就由我来照顾你!
帕帕!她忽然喃喃道,你是在骗我吧?我昨天半夜做梦,梦到憨儿了,他来跟我磕头,浑身焦糊糊的,象被火烧了一样,他还说他再也不回来了!帕帕,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我苦笑道,张阿姨,那是你做梦,不是真的,你不要太封建迷信了!帕帕挺好,听说能挣钱,兴高采烈地走了,还说存钱给你治病!
张桂花叹息一声,一双瘦骨嶙峋的手交叠在胸前,微微笑道,不是真的就好!说到这个上医院看病啊,还真看不起!帕帕,那次你给了那些钱,第二天,憨儿就背我去了医院,住了五六天,你猜花了多少钱?
我点头道,现在看病是挺贵的!
张桂花叹息道,可也不能贵成那样啊!五六万块钱!我真是想都不敢想啊!那憨儿还瞒着我,要不是我偷偷向护士打听,再住下去,怕连买房子的钱都没有了!
哦,我问道,对了,这房子怎么回事啊?咋刚买来就要拆迁呢?
唉,张桂花叹息道,你知道憨儿嘛,他就是傻啊,被个中介公司骗了,花了大价钱,买来个房子!总之啊,我们是什么都不懂,别人怎么说,我们就怎么信!刚搬进来头一天,拆迁办的人就来了,给的钱连我们买房子的一半都不到!拆迁办说得也有道理啊,我们自己买贵了,被人骗了,责任不在他们!
张桂花歇口气,又道,本来我说,既然邻居都搬了,咱们也搬了吧,可憨儿不干,不愿意回去住窝棚,说怕我的病恶化!医生也是这么说,说我这身病,都是潮气太重,挺严重的风湿病,骨头都是软的,还有的骨头说是都坏死掉了!
我黯然道,憨儿是个孝子!
对啊,张桂花微微笑道,我儿子虽然傻了点,但真是大孝子啊,我也是前世积德,修来的这么个儿子吧?
张桂花说着就幸福地笑了起来,眼中荡漾着晶莹的泪花。
看到她的样子,我心头难受得撑不住了。我对她说,我出去抽根烟进来。
她笑道,去吧!我跟你倒点水!
我也没说客气话,急忙忙走到屋外,深呼吸一口气,把眼泪生生憋了回去。把手伸到胸口掏烟,方想起刚才送人了。一掏把那果报书掏了出来,恰外面风大,呼啦啦一翻,我眼前一道金光闪烁,定睛一看,居然写着张桂花的名字:张桂花,前生为某专制政府高官,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今生百事凄哀,着果报洞候补神仙刘帕帕消其哀业。
我合上果报书,头脑中懵懵怔怔一片,如同云里雾里。
我觉得我真的不是一个合格的神仙,目睹眼前现实,我无论如何也不能与那前世因由联系起来。王爱国不是个好东西,却能得喜报,张桂花母子为人善良,却是一怒一哀。今生消前世的业,来世消今生的业,为什么每一生每一世都象是在还债?
为什么不可以有现世报?为什么不立竿见影地赏善罚恶?
我这般想着,双颊满泪。不是为某一个人,而是为了别的什么。
我看看手中金光灿烂的果报书,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想要把它扔了的冲动。
忽然,我看见对面公路边停下好多警车,许多荷枪实弹的警察四面八方蜂涌而来。我立时明白他们来干什么,看来他们已经知道牛憨儿干下的事情了。
我知道,只要让张桂花知道他儿子的死讯,我就完成了我的任务。但我不能这么干,我要救她走。我一咬牙,正要扯碎那果报书,忽见半空中飘飘洒洒走来两个青衣童子。
见我发怔时,那两个童子一把夺过我手中的果报书。我认得他二人,正是呜呜呜手下的道童。
那二人道,师叔,休怪我等收回此书,乃是师父吩咐如此!师父方才掐指算道,你已横生歹心,因此着我二人取回此书。师父还带话与你道,帕帕,人间春秋短暂,你还有最后一关,一个乐字要解决,乐字着落在明日“欢乐人间大酒店”,姓孙名梓者,其人有二婚之乐,即刻助其婚姻成功,然后返回天界,务必抓紧时间。
二童子言罢转身就走,忽地一个童子扯住另一个童子道,还忘了一事。
二童子又反身道,师叔,师父还说了,此刻张桂花正该晓得儿子死讯,你不可横加阻碍,否则前功尽弃,后悔无及。
二童子言毕相视一笑,化了二只白鹤展翅冲云而去。
我正犹豫时,一帮虎狼警察早已攀上碉楼,又见那公路上一人举了大喇叭道,你那个人,放下武器,立即投降!
我回头看门内,张桂花正颤颤巍巍端杯水从厨房出来,满脸堆笑道,帕帕!
她还没说话,两个警察已经把我扑进屋内,两把冰冷的手枪顶在我的头上,看那张桂花时,手中一个水杯啪地跌落,沸水溅了我满脸。
我被警察抓走了,我一路不停地流泪。警察问我,哭什么?让你回去协助调查,又不是枪毙你。
我坐在警车上,摇摇晃晃好半天,我觉得我想通了,一切都是定数,我不必逆天而行。但我既然答应了牛憨儿照顾他妈妈,我就不能食言。
一念如此,我把手上的手铐变作了自己,真的自己隐身而去。
我赶到审问张桂花的那间房子时,却见张桂花早昏倒在地。听得一个年轻警察对一个医生模样的人解释道,还没开问呢,就说他儿子死了,她就昏倒了。
我从外面拣来根木头,吹口气,迷了众人眼睛,把那木头变成个张桂花,把真的张桂花扛了,出门腾云就走。
我晓得有个养老院,只要给钱,条件还是不错。不须臾,到了那家敬老院,一切顺利。只是一个工作人员说,这老太太身体太虚弱,要她买保险,并承诺有事不找敬老院麻烦。我答应了,并冒充她儿子签了字。
我把她送到一个单人房间,忽然一拍脑袋想道,我既然法力无穷,怎么不给她治好风湿病呢?
我觉得自己真傻,笑嘻嘻地拿捏她的骨肉,不一会儿,她就醒了过来,看我一眼,泣不成声。我也不陪她哭,继续给她治病。
眼看要把她连根治好了,忽然从她身体跳出来个满身绿色绒毛,似人似猴的东西。那家伙先是哎哟一声,好像被我挤痛了一样,继而冲我一瞪眼,吐着獠牙就扑过来。我笑道,原来张阿姨身上附了个鬼,也不晓得是个什么鬼。只一挥手,把那家伙打到墙壁里面嵌着。
张桂花看不见鬼,自呜呜咽咽地哭。一面哭着,一面抬手怪道,帕帕,我怎么觉得浑身不痛了?
我笑道,张阿姨,我有祖传秘方,专治疗风湿!
是吗?张桂花半信半疑,又开始哭。
我觉得她身上的病应该全好了,于是起身把墙壁上那个鬼拧了出来,冲它咧嘴一笑,那鬼吓得一个哆嗦,眼泪啪达啪达地流。我把他拧到外面偏僻无人处扔下,问它道,你是谁?干嘛附在别人身上?
那鬼被我方才一巴掌打得有点怕,再也不敢对我吐獠牙了,畏畏缩缩道,我是贫病鬼,城隍派我来附她身上的!
哦,我点头道,原来你是贫病鬼,也就是说,张桂花一生贫病交加,都是你给弄的,是吧?
那鬼羞涩地点了点头。
我笑道,如果我现在弄死你,张桂花以后就不会贫病交加了,是吧?
那鬼大惊,浑身瑟缩,口中道,老大,使不得,使不得!再说,你弄死我,城隍还会派别的贫病鬼来缠她!
哦,我沉吟道,那你给我出个主意,是这样的,张桂花是我朋友的母亲,她儿子死了,后半生无依无靠,我想让她过点安定的好日子,该怎么办?
那鬼目光闪烁地看了看我,小心翼翼道,你是谁?是道士,还是神仙?
我笑道,神仙——
是吗?他追问了一句。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候补的!马上就转正了!
那鬼闻言大喜道,神仙哥哥,候补的也是神仙啊,老大,以后你就做我老大,好吗?
我挥手笑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贫病鬼蹙眉道,神仙哥哥,这人的贫病都是注定的,摆脱不得,若要她后半生好,只得让我继续附着她!
我奇道,为什么?
那鬼道,既然她是神仙哥哥要照顾的人,我往后可以让她少蚀财,还可以让她的病轻一点,若是哥哥赶走了我,换别的贫病鬼来,那都是按规矩办事,她的后半生好不起来。
哦,我点头道,如此说来,还非你不可了。
那么,我又问道,我该怎么报答你呢?
那鬼笑道,神仙哥哥,若我往后被别的鬼欺负,你来帮我打架,成么?
这个好办,我笑道,就这么说定了,往后我把她托付给你!
那贫病鬼笑道,如此最好,对了,神仙哥哥叫什么名字呢?往后跟鬼友们聚会,我也好吹嘘吹嘘。
我笑道,刘帕帕,果报洞的。
哎哟,那鬼翻身就拜,口中道,神仙哥哥,果报洞可是个好单位啊,将来少不得弟弟要经常麻烦您!
我笑道,没问题,你叫什么呢?
那鬼叩首道,哥哥,我叫叮多点。
好名字,我赞叹道,听你名字就晓得你有前途。
叮多点笑道,还要哥哥栽培。
我也不知道如何跟张桂花告别,我把后事都交托给了叮多点,让他经常陪她说话,经常在身边保护她。叮多点没什么法力,我教了他两招,一个是呜呜呜教我的万念般若障眼法,一个是乾元真人的诗朗诵《春望》。真没想到,叮多点比我有慧根多了,三两下就学会了,非给我磕了一百零八个响头,感激不尽地改叫我师父,自称从此纵横鬼界,无人能敌了。
他有本事,我也放心,最后在窗口看了张桂花一眼,自黯然踏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