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光棍汉儿在劳动现场,遇见一行接亲的队伍,而且这队伍的主人之一——新娘曾经介绍过给光棍汉队伍中的一个叫龙德林的汉子,是在结婚迎亲时姑娘家嫌龙家寨穷而走到半路悔亲的。如今狭路相逢,真有点仇人相见的味道了。此时,山歌也成了他们发泄心中愤怒的武器……近段时间以来,龙德林、龙四儿、龙华等一伙光棍汉,在山脚下与乡村公路接界的地方,安砌一个涵洞,乡村公路上自然有来来往往的行人。
前些天,几个汉子在悬崖上用山歌嬉笑过路的女人,龙祥云当时没说什么,可过后还是严厉地批评了他们,说:“叫你们修路,你们却去惹是生非。告诉你们,二天惹到一个头上长角的货,看你几个怎么收场?!”几个光棍汉先还和龙祥云嬉皮笑脸,说:“老叔,看见那些女人的屁股肥嘟嘟的,心里就过不得呀!”龙祥云听了,又没好气地吼道:“屁股长在别人身上,关你们什么事?过不得去擂几下岩石嘛,真是没出息的东西!”
汉子们这才不吭声了。龙祥云怕他们还惹祸,因为他们这儿靠近公路,这些精力过剩又不安分的汉子极容易滋生是非,于是又警告说:“从今以后,你几个东西再骂人潲龙家寨的皮,看我不踢破你们的球!”从那以后,汉子们对过往的女人,就只饱眼福,不敢放肆了。但他们毕竟是光棍汉,在他们体内,不但有着过剩的精力,而且随时都滋生着对女人强烈的渴望,燃烧着一股股炽热的欲火,所以,要他们彻底安生是不可能的。这天,汉子们就像要对过往的行人故意炫耀似的,一边用力敲打着铁锤,使“叮叮当当”的锤声,如炒豆一般清脆地响在山野间,一边又放开嗓子,随着拗石的动作,喊起了响亮的“拗石号子”:
哟——哟火嘛左嗬喂!梭尔郎当梭——大家哟嗬修公路,哟嗬喂也左哟喂!修好公路娶婆娘喂,哟嗬喂左哟喂!娶个婆娘俏又俏,哟嗬喂也左哟喂!乐得嘴里哈哈笑,哟嗬喂左哟喂……汉子们越喊越开心,果然也吸引了许多行人的目光。正喊着,忽然从远处传来了一阵热烈而悠扬的唢呐声。这声音立即像磁石一般,使汉子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活,站起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他们发现一队披红挂绿的娶亲队伍,正从公路一端朝这里走来。空旷而略显寂寥的公路上,因有了这支娶亲的队伍,顿时显出无限的喜庆和热闹来。汉子们看着那像一团火焰晃动的大花轿,听着那热情洋溢的迎亲曲,情绪也似乎一下高昂了,目光不打弯地盯着那越来越近的花轿。看了许久,龙德林才泄气地嘟哝了一句说:“干活吧,丁丁猫想吃葡萄,眼睛望绿了也是空望!”
汉子们这才有些沮丧地回过头,拿起工具重新干起活来。可此时已没有了刚才的热情和干劲,锤子砸在錾子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干着干着,龙四儿忽然把铁锤狠狠往石头上砸了一下,说:“等把公路修通了,看老子不去搂个穆桂英回来!”
龙华也忙说:“你搂穆桂英算个球,老子还要娶杨贵妃呢!”
龙四儿立即反驳说:“杨贵妃是妖精,误国,不是好东西!”
龙华正要答,龙德林烦躁地制止了他们,说:“算了算了,光想好事有什么用?婆娘还在岳父家养着呢,谁知道是好是坏?”
在汉子们的“精神牙祭”中,那支娶亲队伍走到前面不远处一座小桥边,花轿停了下来,唢呐也停止了吹奏。按照当地风俗,娶亲队伍过桥时,新娘不能再坐花轿,而要由新郎把新媳妇背过去。这在娶亲的过程中,往往是最热闹的时候。这不但是因为看热闹的人能看清新媳妇,而且新郎新娘此时的腼腆、扭捏和笨拙的动作,往往让人捧腹大笑。龙四儿丢掉工具,就要跑过去看,龙德林却喝了他一声:“回来!”龙四儿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回过头,看着龙德林不解地说:“看看呢。”龙德林说:
“有什么好看的?站在这儿不一样看吗?”龙华也说:“对,光看有球的用,看了反而不好受!”龙四儿见他们心情都不好的样子,也就不再往前跑了,站在了涵洞边。这时,从队伍里走出了一位执事老先生,大声地说起吉利语来:
东方一朵红云起,南方一朵紫云开,两朵祥云共结彩,新郎背起新娘来!
因为唢呐停止了吹奏,围观的人又都屏声静息地等着看稀奇,周围因此显得十分寂静,路又不远,那老者的声音也就格外清晰地传进汉子们的耳朵里。没多久,新郎果然向花轿走了过去,背对轿门,撅起屁股。可等了很久,没见新娘出来,汉子们这儿又连说带骂地议论了起来。龙华说:
“怎么没见出来呢?”龙四儿说:“别是傻×吧?”正说着,只见那些送亲的女人,一齐过去撩开轿门,似乎是连拖带拉地把新媳妇从轿中拉了出来,按在了新郎背上。新郎背着新媳妇,一步一步向桥头走了过来。过了桥,新媳妇重新进了花轿,唢呐又欢快地响着,一路走了过来。
队伍到了几个光棍汉的面前,龙四儿突然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
“啊,那不是德林哥原来的新媳妇吗?”说着,用手拐拐了龙德林一下。
是的,他们都看清了——这支娶亲的队伍,除了新郎换成了一个高挑、瘦弱的汉子和迎亲客不是龙家寨山上的人以外,花轿后面的送亲客,正是龙德林娶亲那天悔亲的新媳妇的大姨、二姨、四姑、嫂子等人。此刻,这支队伍欢乐祥和地走在路边这伙光棍汉的视线之内,一点也不知道这群龙家寨的光棍汉,已从眼里喷射出了嫉妒、愤愤和掺着几分醋意的目光。轿夫们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将一乘花轿颠得极有韵味,鼓乐手们把唢呐吹得十分投入,那个像是有病的新郎和一群送亲客的脚步轻盈,透露出了内心的喜悦。龙四儿和龙华看着看着,就有些不友好地、小声骂了起来:“妈个傻×,干闹热个啥?”“送我也不要!”
他们发泄着吃不上葡萄就说葡萄酸的不平之气,却没听见龙德林的声音。大家回头一看,却见龙德林圆睁着双眼,咬着腮帮,胸脯一起一伏,从鼻翼中喘出粗重的气息。这两个光棍汉见了,在一阵阵涌起的不平之中,又同情起龙德林来。于是就怂恿龙德林:“德林哥,骂这龟儿子这山看着那山高的婆娘!”
话说完,就见龙德林脸上的肌肉像是被人牵扯似的动了几动,带着一副哭腔哭调,果然用一首山歌骂了起来:
骂声妹儿孬又孬,嫌贫爱富啥东西?有钱就是亲老公,没钱就是后老子。
骂完,龙华、龙四儿一齐说:“骂得好!骂得好!”说完,也在后面帮腔,把这歌又唱了一遍。但娶亲的队伍沉浸在欢乐中,又吹奏着唢呐,不知是没有听见,还是没认出这些汉子是谁,不屑于理睬他们,所以,队伍仍然大摇大摆、兴高采烈地朝他们面前走了过来。
龙华、龙四儿见并没有挖苦住这伙娶亲的人,心里像是很不舒服,又接着怂恿龙德林说:“德林哥,又骂!”
龙德林听了,也没多加思索,就用了《薅草锣鼓调》唱了一首更粗俗的歌。这种调在歌词里加进了许多衬词,因而显得十分高亢有力:
妹儿做事要不得,一个××两人得。嫁了我时又嫁他,他能得时我也得!
末了,又接着唱:
妹儿长得矮又矮,坐起花轿甩又甩。你在前头慢慢走,我在后头跟到来!
这时,娶亲的人马已来到了汉子们的面前,听了龙德林的歌声,那些送亲婆一看,顿时明白了,马上让队伍停了下来,说:“原来还是你这个‘孬火药’!自己讨不上婆娘,还在这里挖苦什么?”
龙华、龙四儿一见那些女人骂起来了,就像好斗的公鸡,立即站了出来,梗着脖子叫道:“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你嫁你的人,我们唱我们的歌,关你们球事呀?这才是怪眉日眼的!”
那边妇人听了,并不示弱,一个女人说:“好,要骂就骂,看老娘怕不怕你们这些有人生、没人养的东西!”说着,就扯开喉咙,也唱起一首歌来:
一对灯笼四方亮,口水吊起三尺长。人有脸来树有皮,哪个像你饿蚂蟥!
这儿龙华听了,马上接了过来:
那个嫂嫂你莫骂,不知你骂的啥情节?骂落了身上那块肉,情哥我怎么来巴结?
那边的女人听了,就像受了奇耻大辱一般,立即扑了过来,抓着几个光棍汉就厮打起来。几个光棍汉没想到女人们会撒泼,措手不及,被女人围在中间,想还手,又怕惹起更大的事端,不还手,女人们更得寸进尺。
没一时,他们的衣服被女人们撕破了,手、脸也被抓伤了。厮打中,龙德林的头碰在一块石头上,发出了“嘣”的一声脆响。没一时,一缕鲜血就像喷泉般“咕咕”地冒了出来。女人们这才松了手,退回到花轿边去了。
龙华、龙四儿一见,急忙叫了起来:“流血了!流血了!”
龙德林摸了一把后脑勺,就摸出一把鲜血来,拿到眼前看了一看,就立即像是一头暴怒的雄狮,红了双眼,随手就抓了一根钢钎,叫了一声:
“老子跟你们拼了——”说着,就要朝花轿冲去。
龙华、龙四儿一见,知道撞出了大祸,就紧紧抱住了龙德林,说:
“德林哥,算了!”
可龙德林不管,他在龙华、龙四儿的怀里一边挣扎,一边大叫:“放开我!放开我!我操他们祖宗!”
龙华、龙四儿仍死死拽住他,那伙娶亲的人见了,也怕惹出事来,急忙抬起轿子跑了。
等花轿走远以后,龙四儿和龙华才放开龙德林,仔细看龙德林的伤口。龙德林的后脑勺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殷红的鲜血,还像一条条奔流不息的小溪,往脖子、耳边淌着。龙华见了,急忙去里边的凹崖上,刮了一把暗绿色的粉末,塞在了龙德林的伤口上。可仍然止不住血,没一时,那干燥的岩衣粉末就全被鲜血浸透了。两个光棍汉无计可施了,这才对龙德林说:“德林哥,回去包一下吧,啊!”
龙德林见血流不止,心里也着急起来,就一面用手捂了伤口,一面往家里跑去了。
——选自长篇小说《怪圈》
重庆出版社2001年8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