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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榆林初遇

梅颖辛坐在茶寮里,望着眼前一左一右分开的两条路,思索。左边的一条来自安京城,壬岳欠了银子闪身离去的身影还晃动在尘土里;右边的一条通往另一座城——容京。显然,安京在七星夺宝之后成了分赃之地,而容京还是一片净土。而且那里有两个人在等着他,一名沧尘,一名夜辛。

沉思。

壬岳透露的消息,肯定了两件事:第一,沧尘是知道《玉台取方》里停魂香的用法的,不然他不会莫名其妙去参加采珠大会,他是转世灵童,不会这么不顾身份,他既然知道事出在宁苏两家,那么去过了苏家,他一定会去容京,去宁家。那么,宁家的摄魂草便成了唯一线索。第二,所有的事,都与沧尘有关联,肖姓人似乎也与沧尘有股关联,这两个人一个人手中有合欢草,另一个人为了摄魂,二者合一是杀人无形的毒药。最为特殊的一点,是沧尘的身份,大藏天轮的传人,离云番皇室最近的人,且不问他此番东行的目的,只是他这一个身份,就有自己非认识不可的理由,因为,只有离云番皇室最近的人,才知道另一位夜魂鬼曲传人的下落。

只是,这夜辛,是明知“故犯”,还是又犯了老毛病了呢?

梅颖辛不再多想,查看了壬岳留下的包裹和那把精致的弹布尔琴,壬岳不会送自己琴的,何况还是外姓人的东西。他叫住了送茶的小哥儿:“小二哥儿,你家可在安京城住?”

“是,公子,有什么吩咐?”

“向你打听,城里有见过弹布尔琴么?壬公子留下的包裹和琴之后,可还留下什么口信么?”

小哥儿答到:“没了,除了那胭脂和马钱,没其他的了。不过这琴,我倒是见过。”

“在哪儿见过?”

“最近正门街上的天山族人手里就拿着这样的琴。”

“天山族?在正门街?做什么?”

“公子您刚到安京吧,没听说七星夺宝那会儿出了位云番的转世灵童么?这消息一出,一传十十传百,方圆百里内大藏天轮信徒就将华云庄前的正门街围得车马不通,天山族人善弹琴歌舞,手里拿的就是这种琴,他们弹着曲子,坐在正门街前,我总打那经过,所以印象深。不过,今儿我出门时却没见到了天山族的人。”

“哦?”

“听说,今儿是苏小姐出阁,安京府疏通了正门街的秩序,都将他们遣散了。”

“哪个苏小姐?苏擎不是只有一个儿子么?”

“是苏擎苏老爷的外甥女,生得十分漂亮,又得苏老爷疼爱,苏老爷家中子嗣稀少,而其妹家女儿四个,这个苏小姐是二小姐,过继给苏老爷做干女儿的,前几日容京安氏来提亲,大红的喜队从这里经过,风光极了!”

“原来嫁的是容京的安氏。那转世灵童现在还在苏府内么?”

“这就不太清楚了,只是好像灵童一直都没有现身,晌午有位天山族的长者从这里经过,他说正门街已经感受不到灵童的气息了,估计已经离开苏府了。”

“据说大藏天轮的转世灵童出生便带着一股世间罕有的灵力,而开慧的智者能察觉到他的气息而追随保护他,你可记得那长者后来去了哪里?”

“他坐了不久就往容京方向去了。”

“看来转世灵童真的要去容京。那苏小姐今儿出阁,仪仗对什么时候从这里经过?”

“你看,那不就是么?正来了!”

梅颖辛只瞧见远远一片红彤彤,伴着喜乐,浩浩荡荡从远处而来。开道的礼仗就有二十二人,各色锦绣红绸喜服,配着干净年轻的面孔。后面是面容清俊的武护八人,梅颖辛认的其中有一人是安慈修,他们在皇家宴会上见过。后面的陪嫁的丫鬟,嬷嬷,四顶喜轿,接着是随从,礼宾,各色嫁妆物件,锦箱带彩,之后还有武护六人,凤尾十六人,加上开道的仪卫,还有几个僧侣似的俗外人,大大小小一共不下百个。热闹的气氛引得茶寮里的客人都不住观望。梅颖辛瞧见几个茶寮小哥儿口中所说的天山族人一路追随在队伍旁边。心中明了弹布尔是个障眼法,随即,一晃眼的功夫,这位梅家大少就摇身一变成了追着礼队的异族信徒,他也放慢了步子,骑着追风,缓缓地赶了上去。和礼队的众人一同消失在容京官道入口的榆树林里。

榆树苔衣绿,松花粉穗黄。

苏家红衣新嫁娘,看不出是何摸样。

苏家原籍川南,除了苏擎,川南还出了一位圣人,苏央,后来成了大藏天轮二十八位弟子之一。苏央年轻时曾与苏城会乡的女儿苏欢欢相恋,大藏天轮云游至川南,与苏央畅谈世间智慧,后邀苏央去川北旧地请四部经书,回川南讲法。苏欢欢的父亲自知天轮不世,又见苏央得大藏点化,两人难成眷属,便为女儿订了另一门亲事,三月后成亲。成亲当日,苏央已经成功取得经书,携川北天轮僧人一同回到苏城,正好遇上苏欢欢的迎亲队伍,一佛一俗在缘起街相遇,本该擦身而过,从此永离,而苏央却邀众僧侣携经为苏欢欢护道,僧众十六位,以天闻喜乐章为礼队护行,诗云:“天乐本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莫道红颜情痴处,相忘江湖不相闻。”后来苏央真的成为大藏天轮的二十八弟子之一,而苏欢欢据说一直生活在苏城,安康喜乐,多子多福。后来僧侣护道便成了川南婚俗的一个习惯,为敬苏央,而舍十六,按等级而成十四、十二、八、六、四,共五级,苏擎是川南人,虽贵为安京城主,嫁女却只用了八数,着实低调。

梅颖辛看着身旁稳成持重的八位得道高人,就想着从师父那里听来的故事。又加上手中弹布尔琴朴拙无华,又多感慨,心中有感而发,随即弹起乐来。

梅颖辛的弹布尔响起的时候,榆林里树都婀娜了。

追风很是享受被梅颖辛催眠的时刻,一人一马俨然一副天山野胡的恣意徜徉,其余几个天山族人见有人弹奏古曲,便配合起来,一时喜乐漫天,又飘着股异域风情。新娘从花轿里探出了头,大红的盖头在夏风里飘飘荡荡。

一曲完毕,众人神清气爽。花轿里的新娘轻叩了三声轿门,守护在一旁的安慈修打马上前,问道:“怎么了,夫人?”

就听一个轻质透骨的声音回答道:“慈修,将那弹琴的艺人请过来。”

安慈修挑头向梅颖辛所在的中队走去,上下打量一番,见他髯须英眉,皮肤黝黑,但眼神清澈,眉间笃定自然,便拱手相邀,梅颖辛自然不推却,跟了上来。就听安氏的新夫人说道:“大师替我夹道鸣乐,小女子不盛感激,容京半月后将举办一年一度的五彾会艺,大师艺高精慧,特将手中凌霄贴一枚赠与大师,希望到时能有幸再听大师一曲,乃小女子荣幸。”接着便又敲了轿门三声,安慈修接了她递出了一枚弯月飞刀,刀壁上刻着凌霄二字,刀尾七色锦带,别致飘逸,梅颖辛接过,扣掌三声,算是谢过。风吹起,能瞥见新娘嘴角微微上扬,梅颖辛心里自语:安锦秀娶了一位好妻子。便回了队中。

礼队又沿梁河走了三日天,一切顺利。第四天晌午,刚刚过了一个缓丘,便远远瞧见一帮人高头大马,一动不动地挡住了前路。轿夫们不敢随意停轿,大概又向前走了百米,安慈修也没有下令,整队继续前行,众人从这些人旁边经过,阴风阵阵。

一共十三个人,正襟危坐马上,和他们随意的衣裳很不搭调,有人邋遢,有人干净,一概是上等衣料配上粗布散衣,应该是等了太久,他们坐下的马儿有些散怠。大红的衣裳从他们身旁悄声经过,他们仍然木然地望向空洞的前方。梅颖辛知道,这些人,是中了离魂蛊了。显然,安慈修也知道,这些人是等着某些讯号才行动的,譬如一队仪仗突然停在他们面前。这条去容京的必经之路,是被苏擎疏通整理过的,不会有人来阻拦,而这些人,不管等得是谁,显然绝非善类。毕竟失去灵魂的死人同死士没有两样。就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时候,有一个人动了。

最先喊出来的是礼队中的一个小官:“他他他他,是活的!”

然后所有的人都动了。骑着马朝着礼队冲了过来。

让梅颖辛没有想到的是,最先跳出来的是昨日递给他凌霄贴的“新娘”,她穿着一身红色的礼服一跃到轿顶,看到了刚刚喊出话来的小官嘴里说的活人,确实,那是十三个人里唯一一个活人。接下来的过程,让梅颖辛突然觉得苏擎的家丁可以和镇国府的红狮军比上一比了。显然,这一切都是被计划好的,不会武功的人退到了一旁,队尾的武护六人负责看护大大小小的彩礼,而队前的八人直接迎战来敌。正当安慈修与那个活人接招之时,梅颖辛看见刚刚新娘轿子里又下来一人,一身天山族的装扮,坐上了一个天山族人的马,疾驰而去;而轿顶的红衣新娘自驾一匹,策马而去,随后另外四名武护,八位僧人紧随其后。

“谁啊!?”说着梅颖辛低头看了看自己,也追了出去。

这一计“调虎离山”起了作用,刚刚从轿门里出来的“信徒”,跟着另一个“信徒”,还有自己这个假“信徒”,并没有受到追击,不远处传来刀剑交接的响声。而密林深处,静的连一片树叶落下的声音都听得见。追风还在奔跑,梅颖辛和他二人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马儿疾驰而过的声响掩盖了风的声音。

“有人!”梅颖辛心里警觉,一枚绣花针已经从树林上方斜插而来,追风向左一闪,“叮”的一声打在了刚刚经过的树干上。

“小心!”梅颖辛的声音回荡在树林里,另外三枚绣花针已经朝着前面两人飞去,只见御马人不知从哪里淘来两枚石子,向后一掷,那两枚绣花针应声落地,而另一枚射向他的肩头,却也“叮”的一声,反弹开来。

紧接着又是三枚,梅颖辛恰好赶了上去,左掌掌风一击,将三枚银针偏离了原来的方向。而此时林中上方鬼魅的身影“咦”的一声,停下了追击的脚步。就这样,三人穿过了树林,不多时便看见容京高大的城墙,疾驰而入。

容京安府,红色的丝绸装点了每一个角落,宾客们仍然在府中的敞院里杯盏言笑。而三人下马之后,真正的新娘向门口的看家出示了一枚橙黄的玉璧,就径直走入了礼堂里。

梅颖辛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样子,就被身后银针不近身的人止住了去路。二人相互打量起来。

这人和自己一般身高,他的这身衣服显然不是用来应急的,不多一处花饰,不少一处规矩。只在左肩和左肘处多了两块兽皮绑护,皮料浸染过,和衣服俨然一体,在天山是用来御鸟的用具,想起刚刚银针不透,就脱口问道:“这里藏了什么玄机?”

他哈哈一笑,露出整洁的牙齿,“是安鹿角的碎片。”

“麋山安鹿角?”麋山是安鹿的老家,云番大部分安鹿皮都是从麋山而来。

“不,须眉山。”须眉山是阿云神东游时候须眉山鹿馆的行宫所在,瑰丽绮靡,是皇家别院,产安鹿。

“你是转世灵童?”

“在下沧尘。”沧尘打量起梅颖辛。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穿着一件稍大的东国天山族衣服,不带武器,拿着一把琴跟自己跑了一百里,说的是纯正的京片子,有马夫将他的爱驹牵向马槽,从正门过,下蹄有力,马身健硕,看身形是纯血的巫云骑,东皇御用的宝马。才接着问道:“你是?”

梅颖辛脱口而出:“夜——”才想起来,宁承欢偷用了自己的名字去参加“七星夺宝”,显然在沧尘面前无需隐瞒,“相见不如偶遇,梅颖辛。”

二人正想絮叨一番,忽听见门口有人喊到:“迎礼!”知道喜队赶来了,忙去看情况。

安慈修神色如常,武护少了两人,随僧少了两人,花轿剩下两顶,整个仪仗少了三分之一,显然,后有追兵,损伤不小。众宾客见仪仗人数如此稀少,不禁疑惑,待安慈修将礼贴拜上,众人听得啧啧称赞,不愧为东华一主,这才不再唏嘘,新娘被喜嬷嬷背进了门,坐上了红良驹,新郎替新娘换上婆婆秀的欢喜鞋,才由新郎牵着进了内堂去拜天地。

梅颖辛和沧尘被众人挡在外面,二人均不喜拥挤,就退至敞院。

“什么时候换过来的?”倒是沧尘问了一句。

“礼队进城多绕了一周,应该是刚刚从偏门过就换过了。”梅颖辛答道。

“怎么知道没有出错?”

“他们既然只敢在城郊埋伏,就不会到容京找麻烦。东华西宁,一安一容,算是东国的第二京,这些人入了城,就会被盯上,跑不掉的。再说,那匹红良驹应该是那小姐的主人,换了别人,驾驭不了的。”

“有趣。”

“到底是什么人下的埋伏?”发话的是梅颖辛。

“离魂蛊本是云番秘术,但是目前云东两国民间交往甚密,也不好妄下定论。”沧尘答道。

“那红门的人为什么要追杀你们?”

“谁?”

“就是在树林里朝我们用银针的那个人,他是红门的杀手。”

“原来他是红门的人,我在安京就被他缠上过一次。也许是我的御鸟术太过招摇,在采珠大会上,引来猜忌。苏庄主也曾对我说,说自从有人揭了寻仙榜消失之后,所有相关的人都成了众矢之的,且我身份特殊,实在不该轻易暴露。”沧尘缓缓说道。

二人入了酒席,找了个僻静处坐下。

“也就是说,红门也在找寻那个揭榜人的下落?这才说得通。红门是杀手门,他们要对付的人,绝对不会活得太久,不过既然对你用毒,就不该是想取你性命。但你是转世灵童,他们也不顾忌么?”梅颖辛不想岔开话题。

“忘了告诉你,我是偷跑出来的。所以,就算我死在了这里,云番也不回责怪是两国问题。”

“什么?!”又是一阵吃惊。

“我在东皇寿宴的时候随云番使者拜寿而来,我在百叟宴上见过你,你是梅将军的长子,是大东上师的徒弟,你弹得一手好琴,所以,我想问你,你是不是夜魂鬼曲的传人?”

“你来这里,是为了找我?莫非?”

“我在华云庄显露身份,是因为听闻夜魂鬼曲有两位传人,一在云番,一在东国,两位传人约定在十八岁比试琴艺。而云番鬼曲的师父是云番驸马,长居春想园,而转世灵童是母神的孩子,自然是离云番驸马最近的人,所以,要找你,必然要显露自己的身份,这样你才会来找主动我。”沧尘显然是最直接的人了。

“那为何不在寿宴上就表露身份?你不怕我易容骗你?”

“那道不必,鬼曲传人不会这样无礼。我不表露身份,是因为于礼不和。何况,东庭耳目众多,任何云番的信使都有人暗中注意的。我一说我是谁,估计见不到你,就被拉回云番了。”

“云番的人也在找你?”

“我刚十七,按理不该出云庭,他们找我是自然。”

“你十七的话,就没到比试琴艺的时间。那我还要再等一年。”

“你要比试琴艺的人不是我,行云驸马并没有把夜魂鬼曲传给我。”

“你不是他的传人?你单枪匹马大老远来,你不是他的传人?”

“嗯,行云驸马在我七岁的时候就离开春想园了,我也想找他,才四处打听他的消息,知道你们的十八年之约,看看能不能通过你找到他。”

“什么呀,什么跟什么呀。”

此时,安慈修换了一身新衣走到二人跟前,先问过梅颖辛身份,梅只说为谢小姐的知遇之恩。又因为苏擎曾叮嘱,沧尘身份特殊不要张扬,只谢过二人,因为吃酒的人越发多了,便不再详谈,应付了众人,一直闹到了晚上,是夜,春宵良度,花前月下,二人均有些醉了,便在客房歇下。

次日清晨,沧尘酒醒,推门出去,一眼便瞧见梅颖辛靠在廊下的柱子上,似在等他。见他一身清秀水色浅纹衫,一枚淡紫色的蛇形玉在腰间垂缀。

“你和安慈修不相识么?”

“此话怎讲?”梅颖辛似睡未睡。

“他竟然都不对你防范。昨日给你了凌霄贴,又让你住了他家的客房。”

“也许他认出了我,只是未捅破罢了。”

“这么早,要去哪儿?”

“去你想去的地方?”

“宁府?”

“走吧,我们去找宁承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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