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诺第一次看到大雪山。飘渺无踪,只有师父和她一个人。这一路上,自己不知道昏睡了多久,蜷缩在厚厚的熊裘里,耳边全是风雪中如同刀子一样的声音,直到白天黑夜,黑夜白天,直到有潺潺的流水叫醒自己的耳膜,阵阵肉香刺激了干枯的嗅觉,缓缓睁开眼,是一片花草繁茂的春天。
“平仓师父,影白师父?”
无人应答。祈诺怔怔地站在这一方小山室里,赤脚踏过柔软的白裘皮,向四周打量。一条狭长的通廊劈开自己和对面另一间相似的山室,能望见里面的一个石台和满室紫色的花藤,和自己身后毛茸茸的黄色爬藤在通廊出口处纠缠在一起,缩成一个能通过一人身的圆形洞口,外面白晃晃的光亮透进来,被藤间的细缝劈开的光线照射在身旁,能看见空气里的尘埃。
蹒跚着朝着下坡处的通廊走去,因为那里传来了久违的肉香,只觉一路在盘旋下坡,约莫走了一百米,就见一方开敞的空地,约有七丈左右,地上并排放着几只烤好的大鸟和一些素果,还有一只在火堆上兹兹地冒着油水。不远处墙石边有处狭泉,汩汩地溢出清凉的泉水,祈诺小跑几步,捧着喝了几口,只觉浑身渐渐有了力气,就坐在火堆旁细细品起新鲜出炉的烤雁。
吃了半只,去潭边净了净手,又拿起一只红色的素果,朝着洞室另一边一处有阶梯的出口走了出去。
又绕了几个弯,又来到一处深洞,只见此洞较上洞更加广阔,竟然納了一个小湖,阶梯的对角有一处狭缝,有水不住从狭缝流入小湖,祈诺跪在湖边,向湖中望去,见自己头发蓬松,脸色苍憔,就用湖水洗了洗脸,又照镜整了整两对“小犄角”,重新系上绑带的红缎,就朝另一个出口走去,刚拐了一个小弯,就听见梦中风雪如霜刀似的嘶吼,赶忙退了回来,三步并两步退回到白裘铺地的黄藤小窝,又觉饱食过后困意来袭,就裹了白裘,不觉又沉沉睡去。
又一觉醒来,饱饱暖暖的舒适,尘埃依旧在空气中舞蹈,祈诺好奇心大起,也不觉此处生疏了,就进了对面紫色花藤开满崖身的石室,转了一圈,或坐在石台上拄手沉思,或敲敲石缝上暗黑的石头,便觉无趣,就再次回到通廊尽头,探身朝着那个被两处花藤封闭的一处空隙望去,这一望,瞪大了眼睛,漆黑的眼珠被眼前所见牢牢锁住,哇的一声,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只见一处巨大的洞穴,竟然一望不到边,花开遍地,竟然全是世间罕见的奇色,绿草茵茵,说不出的苍翠,万物静谧,不染纤尘,头顶一处明亮,像是外面的日光,投影在遍地山野里,透出一线生机和暖意,正呆呆的出神,只听一声酣鸣,一直尾带五彩的大鸟从偏出飞来,落在林中当中的一处高高的假石上,盯着自己偏头凝视,祈诺一惊,瞪大了眼睛,也盯着它不大不小的雀眼道:
“嗨,你~好~啊~”
怪鸟将头从右侧偏到左侧,又抖了抖尾上五彩羽毛。
“我~叫~祈~诺。你呢?”
怪鸟也不理会它,将鸟头从左侧偏到了右侧,又抖了抖尾上的羽毛。
祈诺觉得无趣,就往它飞来的方向望去,只见洞内空间内凹,看不到全貌,心中更加好奇:“原来这就是师父说的别有洞天啊。”又从下到上,抻长了脖子,心里嘀咕:“这里就是师父说的洞内洞么?多少个洞啊?洞内洞洞洞洞洞……”一时,数了起来,山洞里的洞窟一路盘旋而上,不知有多高,也不知有多深。只是这般精致自己打妈妈肚子里出来就从来没见过,再看见那只怪鸟,和自己个头有得一拼,就胡乱搜罗起师父的叮嘱:“初来乍到,尽量做到要有礼貌。”“若只身前往,不知会遇上什么危险。”随即退了身,见身旁貂裘白羽,就想起影白师父来,记起火堆旁的几只烧雁,又暗暗揣度,“影白师父留下了六只白鹅烤雁,如果我一天吃半只,也有十二日时间。不到十二日,师父一定会回来,那我就等上一等。”又摘了两朵黄色的小花,放在黄藤小窝旁的长石台上,再过一日,又摘了一朵。
就这样,祈诺每日起来以石室中狭泉的泉水为饮,以师父预留的白鹅烤雁为食,每天留一只,其余的都存在洞口闲出的冰雪内封存。闲时四处溜达,竟然在通廊密处发现另有一处通道,与紫藤小窝毗邻,有山石阻碍,藤草缠绕起了障眼法,竟然一时难以发现,进去才知别有洞天,光线通明,室内琴箫声瑟,书画剑器,样样俱全,又有笔墨纸砚,白天无事就在其中打发起时间来。夜晚也不再惧怕洞外风雪冰霜的冷绝,偶然在风停雪住的日子还能仰望繁星,只是日复一日,也无人言语越发寂寞。
实在寂寞的厉害,就趴在秘林的藤蔓空隙处招惹那只怪鸟,偶尔和它絮叨两句,或将师父留下的素果喂与其食,怪鸟开始时还比较贪食,常常出现,可没过几日不再出来。祈诺摘了第十一朵黄花摆在石台上。裹上羽裘沉沉睡去。
梦里梦到有人给自己掖被角,还梦见石台上的黄花都不见了,梦见长长山路上一直望见的灰色鹿绒皮靴,梦见紫藤小屋里满墙的紫花都开了,一个模糊的身影轻轻吹开最后一对含苞待放的花蕊。
祈诺睁开双眼,对着阳光暖暖的一笑,转头看向对面的紫藤小屋,想看看梦里的身影是不是真,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瞧见一个被灰色毛裘包裹的粽子。
她赤脚跨过藤蔓,悄悄走近粽子,轻手轻脚地扒开粽子一头毛绒绒的皮裘,露出一个湛皙轻寒的容颜,像自己一样蜷缩睡在厚厚的裘毛里,祈诺听到身后有轻柔的脚步声,欢喜的回身,给了来者一个灿烂的笑容。平仓如湖水般纯净的声音从耳边飘来,“祈诺,他是你的师兄,旬容河。”
世间风云多变幻,唯有山中不知年,天梯山高群峰险,白雪无踪万里寒。
一日,九岁的旬容河在洞内洞的秘林里玩耍,一只无翅长脚的大鸟攀上山石峭壁,偷吃壁崖上新结的无花奇果,一不小心卡在了石缝里,挣扎了半天,嘎嘎的一阵乱叫。容河坐在假石台上回想心宗心经第七章里《百鸟朝凤》的故事来。
说凤凰本是一只很不起眼的小鸟,毫不起眼,既没有焕枭大鸟遮天蔽日的羽翅,也没有秦哥响彻云霄的鸣叫,但是它很喜欢采果子,采了果子就会储存在苍梧树巨大的树洞里,百鸟们闲来比美,舞莺亮出黄色的翎毛,白鹤现出朱红的鹤顶,翠灵抖动着妖艳的蓝色尾羽,竹林雀开出绚烂的彩屏,乌突突的凤凰看着无聊,算了算此时该哪个花开,又该哪颗树结果,就离开众鸟,去衔了新嫩的鲜果,放在苍梧树的树洞里。又一年,山林大旱,百树无果,众鸟饥饿难耐,哪里还有闲情比美,个个翎毛瘫落,头昏眼花,凤凰就打开梧桐树洞下的麒麟门,洞内的草籽和果子一股脑都滚了出来,凤凰让百鸟尝食,共担苦难,众鸟见凤凰分百果共食,就纷纷从自己身上献出一根羽毛,织成耀眼的百鸟衣给凤凰,从此,每逢凤凰生日,四面八方的鸟儿都会飞来祝贺,这就是百鸟朝凤的故事。
心里正想心经下的注解:有待无待,无用有用,百鸟之衣,始于麒麟。
就被石缝里大脚鸟的叫声打断了思路。见它好没用,又笨得可怜,就说:“你说你胖也就算了,还没有翅膀,没有翅膀能叫鸟么?不叫鸟,还偏偏生了鸟的性子,心高气傲非得攀那最高的石缝,吃那百鸟都难得尝到的无花奇果。”
大脚鸟见旬容河理会自己,叫得更加卖力。
容河继续道:“好,吃无花奇果也就算了,废了半天劲,你还吃不到,吃不到还乱叫,叫得还如此难听,再叫,再叫我就拔了你的毛,烤着吃!”
大脚鸟听了,叫得更惨了,还扑腾着已经缩成寸把大小的小翅,扑落了崖壁上的小石子,一颗小石子从高处滚落,朝着下面一颗求仙草的蓝色小灯笼似的花骨朵砸来,眼见小花就要粉身碎骨了。
一道凌厉的剑气侧着石子的弧线一扫,石子被剑气一弹,就朝着容河的面门飞快的弹去,容河一个坏笑,轻轻一抖手中的祁连扇,挡住了石子,又轻踏石台朝大脚鸟的方向飞去,探手一托,又反手摘了无花奇果,带着一鸟一果落回原处,一边抚摸着大脚鸟寸把大的小翅,一边将无花奇果塞道它嘴里,说道:“洞内洞的四十九种珍禽,属你最笨,最爱惹麻烦,我批评你两句,你就要毁影白师父的求仙草,早知道就早点堵上你的嘴。”
“它才不笨,早就看准了你非救它不可,千鸟林里的珍禽都是成了精的,专骗你这种多情懒人。”祈诺从远处的花丛中探出头来,那花足有一人多高,祈诺原本在花丛下偷闲,看两只舞莺在花叶上跳舞,大脚鸟将无花奇果的果壳吐了出来,祈诺又缩回原处。
容河探过头一瞧,说道:“那两只夫妻鸟怎么还在跳舞,跳了一上午了,难道还要跳一下午么?早点跳完,早点办正事啊。”
祈诺双指一旋,贴着草缝甩出一道双旋的剑气,朝着立坐看着大脚鸟玩果壳的容河额上一点,就见容河仰面朝天倒了下去,说道:“这就是双连剑,我刚悟出个门道,你睡你的觉吧,悟你的百鸟朝凤去吧,顺便看好师傅的花花草草,谁知道那个贪吃鸟再给你惹什么麻烦。”
容河额心吃痛,左手抚额,右手朝石台一拍,刚好将无花奇果的果壳打碎,只觉一股粘液粘在手上,立刻清醒了大半,又转念一想,随即大笑:“好一道双连剑,好一只贪吃鸟。想那百鸟献羽成衣,一鸟一羽,才有凤凰的璀璨星彩,如果将百鸟食剩的果壳汇成一道百壳浆,也许也有这一番奇用,待我研待研待。”说罢,向秘林左侧的一方凹室走去,那是一片悬高的平台,台上是一堆瓶瓶罐罐堆积而成的小室,影白正坐在小室一旁的竹椅上,一只白色无尾熊缠在他的手臂上,正睡着香甜的午觉。
天山洞内洞的鸢尾花开了又谢了,无影洞内的百岁匣退了己亥换成了庚甲,旬容河的石床长了又长,祈诺青瀑布似的头发已经挽成了一朵莲花。
容河十八岁,祈诺十七岁,午后,影白坐在洞底贤池边的高石台上撑了个竹竿吊螃蟹,湖底两只青甲蟹一东一西朝着水草丝包裹的虫肉横行而来,一只翻过了隔路的湖底石,一只绕过祈诺丢在湖底的捕蟹笼,翻山的快过了绕远的,一口咬在了虫肉上,影白一挑眉张开了眼,抬起竹竿,解了螃蟹放在一旁的草篮子里,再将竹竿放回湖水之中,闭目养神,愿者上钩。另一只绕远而来的青甲蟹停在虫肉旁,深处蟹螯试探着戳一戳水草丝,忽地,像见了鬼一样灰溜溜地躲近最近一处石缝里,缩螯闭爪,只露出两只小眼停在头顶。
远处巨大的轰鸣传到洞内洞贤湖的水面只轻轻震荡起细小的波纹,湖底的飞沙走石刮了震小风暴,又恢复了平静,容河从旁边的石室里探出脑袋,问道:“师父,你说这次祈诺成功没有?”
影白睁开了双眼,看了看草篮子里的两只肥大的青甲蟹说:“她若失败,就没有水煮蟹吃,她若成功,你就没有水煮蟹吃。我去摘几个合盛果给祈诺驱寒,你收拾好琴室抽个空就去骗几滴太藏鸠的眼泪来,明日候五,乌焚草要授粉了,少不了太藏的眼泪。”将竹竿扛在肩上,带了蓑帽离开贤湖洞,留下一串尾音:“不要啰嗦,不快来,蟹黄汤都没的喝。”
容河回身,又一坏笑,对着琴室里倒地瘫睡过去的大脚鸟说道:“大脚啊大脚,师父说未雨绸缪,不如乐在其中。今天是祈诺练成灭迹剑法的重要日子,我怎么能让太藏鸠这只疑神疑鬼的笨鸟给耽误了呢,要不是你深入虎穴偷了它的爱子,它也不会将你折磨成这般摸样,不过你如此待我,也不枉我这么多年给你摘果子吃,等我出了天山,我就到红京的御鸟园给你找个美女大脚,让你也享享天伦之乐。”
说罢,温柔地在它的羽毛上轻轻抚弄,大鸟已经睡死过去,哪里听到容河说的话,容河给它换了个舒服的位置,将案台上的木樨琴用绒羽披风盖上,放在黄藤小屋的石几上,拿着装着太藏的眼泪的瓷瓶去了秘林凹室的平台处,收藏起来。
影白顺着贤湖内侧的一处旋梯攀上了高出的露台,放眼望去,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又朝祈诺所在的大雪山十一峰望去,见雪崩过后,山顶一处像被削掉了棱角,又有一道尖锥形阴霾藏匿在雪山南麓,那里正是灭迹剑与大雪山对决后的山体残骸。两排长长的脚印越过了一层又一层的山坡,影白瞥见悄然出现在视线里两抹熟悉的身影,祈诺青石般清澈的声音从远处飘来:“太师父!太师父!平仓师父回来了!”
洞内洞飘起了久违的酒香,两只青蟹因为平仓带来的野山鸡而回归的贤湖的怀抱。大脚鸟在睡梦中闻到一股俗味,悻悻回到秘林深处继续做梦去了。祈诺抱着木樨琴,任酒意微醺,拨弄起山歌,容河坐在平仓身边,像个小孩子哼哼着小调,平仓坐在影白身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容河的头,影白吹起白玉萧,那是剑影和暮雪最爱的曲子。
“平仓,因何而来?”祈诺和容河睡着了,影白问起平仓。
“术仁皇妃临产在即,白鸟巫医给号过脉,胎脉不济,怕是有难产之兆,又因火毒在身,母子均有危险,以防万一,特意让我来请参雪丸。”平仓放下酒坛子,淡淡的说道。
“天山雪峰十一座,天山雪莲每十年开花,洞内洞因为次峰雪山下的深泉的缘故而常年气候温暖,故而雪莲不开,所以十峰雪山,十支雪莲,百年一轮回。参雪丸以雪莲花为引,以百鸟之精为辅,十年才成一丸。当年你剑影师兄因为空明剑走火入魔,受烈焰焚身之苦,得一丸以保命,你暮雪师姐,因百毒缠身而胎身有异,得一丸而生苍宁,今天你用你的一丸为术仁解火毒,可知若哪天你身处险境,也再无参雪丸为你续命了?”影白盯着平仓萧索的身影,正色道。
“弟子深知。但术仁以身试药,寻找佗厄疫病的解药,才会引得体内火毒发作。我敬重这样的奇女子。再者,这孩子还未出生,就已经身中火毒,如果降临人世还与母亲生死相离,岂不是如当年暮雪师姐一样的遭遇么?师姐早逝,尚有师父照顾宁儿,那孩子深陷云番皇室,百毒虫草且不说,当是人心险恶就够杀他几百次了。人如果活着就想着为自己不死时候铺路,人生还有什么乐趣?不如且行且助,我与他们朋友一场,不能看着她就这么痛苦的离开。”平仓说的有些激动,喝了一口野岭醉,转头看向影白。
影白也看向他,淡淡道:“好徒弟,你可知参雪丸虽能延续她性命,却不可救她不死,短则三四年,长则八九年。那孩子如果到了明白事理的年纪失去母亲,岂不是要比懵懂婴孩年纪更痛苦么?”
“那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我心有情,却要冷眼无情不相关,我做不到师父,或许以后他会知道,曾经有那么多人想要帮助他的母亲,就不会变成个冷血的君王,这也是云番的福泽。”平仓答道。
“不是一个冷血的君王么?”影白稍作沉思,接到:“但愿如此,你随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