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外头随便拽住个人问问，亘衡都曾家是何光景，他们无一例外会告诉你，大势仍旧，再问问如今曾家大小姐是怎样女子，他们会说，倾国倾城。
前者是真话，后者是虚话。曾府嫡长孙女多年来甚少出门，就算出去，幕篱面纱重重掩住，护卫在旁边，站了一大排，哪能看见什么脸，反正最多能看见个背影，身姿如青柳之纤，不堪盈盈一握。
但尽管如此，也没能打消老百姓的好奇心以及说书先生赚钱心，先是热哄哄将曾家嫡长孙女曾莘珠大肆吹捧一番，而后又说起她的姑姑，现今皇后，当年用琴艺压天下，知书达礼，可谓美传。
说的人多，自然慢慢地就当真，久而久之大家都以为那曾府嫡长孙女有倾国容貌和端庄举止，定是极好的。
可事实上老天爷总喜欢用血一般的事实甩所有人两巴掌，告诉你，别做白日梦了，天还没亮呢。
尤其，是当曾莘珠高傲地，直接打了木檀脸时，在场之人，惊呆得怔住。
虽说奴婢没主子身份高，但女子还未出嫁前都注意自己身段，倘若真不喜，也会待回到自个屋子，关上门，再去教训奴婢，甚少会当众打人，何况打得，还是别人家的大丫鬟。
曾莘珠抬抬下巴，面容虽被厚厚紫纱给掩住，但也能想象到，她表情有多么不屑，似只翠绿昂首挺立的孔雀：“最后再说一次，叫你家主子现在出来，给我道歉，否则这件事我不会善罢甘休。”
木檀才回过神，脸上火辣辣的疼，眼泪都要疼得露出来，被硬生生忍回去，她虽说身为奴婢，到底身出良籍，是有名有姓，还有家的女子，即便进清王府做事多年，也从未被人打过巴掌，莉言对她，还都是和颜悦色，如今莫名其妙受辱，心里更多的，是恼怒。
“呵呵，小姐你这话说得简直奇怪，现在来找麻烦的，是你，带人，还打奴婢的，也是你这位名门闺秀！何尝要我家主子道歉。”木檀捂着半边脸笑得几分狰狞，“我倒从未见过你这般有娇养的名门闺秀，恐怕你女诫已经背的滚瓜烂熟才能做出打人的行为，当真有面子。”
曾莘珠娇纵归娇纵，但脑子还是好使的，听明白她话里头的讽刺之意，脸上一红，气得就要再给她一巴掌。
木檀才不傻，呆愣愣给人家打，当下退后几步，门卫手疾眼快，抓住曾莘珠扬起的手猛地一甩，幸亏后头还有几个丫鬟，否则她非得摔地上去。
木檀冷笑道：“奴婢卑微，怕是没法子同你好好解释，姑娘你也嫌弃，既然如此就请离开，井水不犯河水，大家各自听书便罢了。”
曾莘珠生平第一回被个奴婢推，恼羞成怒道：“护卫，把这贱蹄子给本小姐抓起来，我要好好教训她。”
护卫虽说是明白事理，可被曾丞相交代过必须保护好大小姐安全，免得她受人欺负，若回来时出什么问题，负责随行的护卫都别活了，统统喝鹤顶红自我了结，省得浪费曾府粮食。
无奈之余，护卫只好拔刀，结果门卫也非等闲之辈，当即便护住木檀，手按在佩刀上，杀气腾腾，展露无异。
长廊里顿时寂静无声，其余几个皆是女子，哪里见过如此针锋相对，下刻便会刀剑相拼的场景，吓得没敢开口，饶是曾莘珠，都有些害怕起来。
僵持一会儿，门忽然开了，竹青从雅间走出来，看看仇视着的护卫与门卫，再看看强装镇定的曾大小姐，倒觉得可笑至极，既然怕，方才干嘛挑食。
拉过木檀的手，对那些人道：“各位都请回吧，尤其是这位姑娘，您似乎好没嫁人，把名声败坏了，可怎好，我家主子当真身子不适，没法同你说话。”
曾莘珠咬咬牙，门卫面无表情地，默默地，拔出锋利佩刀，刀光一闪，她脸色都白成飞雪了。
竹青转头吩咐道：“主子说累了，听不得外头闹，你们送客。”
门卫们纷纷点头，竹青就拉着木檀进雅间里，叹口气，给她递块湿布道：“你先忍忍，我给你拿药去。好在出门时我带了一大堆药，否则，便麻烦了。”
木檀委屈颔首：“多谢竹青姐姐，你将药给我就好，姑娘还得你照顾呢，先过去吧。”
她其实很想说曾家大小姐简直就是个泼妇，活该天大雷破，但，她没法说，更不能哭，生怕惊扰姑娘与六殿下。
“木檀。”姑娘的声音从雅间传来，低低的，有些沙哑，甚至含糊，语气中却带着不容拒绝，“过来。”
木檀手足无措看向竹青，后者笑笑，便拉着她手，走进去，到底是场姐妹，见到她被打，心里也恼得很，干脆让已经扫兴的六殿下和姑娘评评理。
莉言坐在椅中，消瘦的身子陷在厚厚软垫之中，膝上盖了毯子，她回眸，柔顺长袖从手腕滑落，露出些许白瓷般的皮肤和枯骨似的手指滑落，摆一摆，有气无力，示意木檀走到自己跟前。
木檀稍作犹豫，才敢鼓足勇气走过去。
“放下手。”莉言又咳几声，大抵疲累得很，她本就没把身子养好全，方才噎住时咳得厉害，弄得早已没多大精神，眸子里满满皆是疲惫，“我看看。”
木檀眼眶红了红：“姑娘累，该好好休息，奴婢没事。”
“我看了。”莉言蹙眉，一字一句缓缓说出口，“才安心。”
翁墨规并不阻止：“把手放下去，给莉言看吧，她死活不肯睡，就要见你。”
木檀咬住下唇，湿布握在手心，将通红得已经肿起来的脸，给他们看，本来好好的女子，虽未有绝色容颜，但至少清秀，如今脸肿得触目惊心。
翁墨规抬眸，呵，看来，曾丞相那只老狐狸，有让曾莘珠练些功夫啊，不然如何能一巴掌，将人脸打成这般厉害。
莉言顿时就冷下脸，阴恻恻的：“你说说。”
翁墨规知道，她的意思是，别人已经抄家伙打到自家门前，连自家人都给打完了，他是不是还要忍下去。
“你生气？”翁墨规抬手打个手势，木檀忙将脸用冷湿布捂住，“我晓得你心里窝火，别想出去，这点小事，我会处理的。”
莉言气哼哼地，扭头，没理他，同竹青道：“玉舒膏。”此药是她和行之先生配出来，没毒，拿来擦烫伤什么用的，比起宫中那些要还管用。
竹青应下：“奴婢省得，给木檀用玉舒膏擦脸对吧，奴婢这就去办。”
莉言把毯子一扯，瞪那气定神闲的少年道：“你，滚！”
说不生气，那肯定是假的，毕竟她七岁到王府，到如今十四豆蔻年华，皆由木檀劳心劳力侍候在侧，终究情分摆在那里，她又随了元辰老者那般护短，肯定气的很。这么一气就忍不住咳嗽。
翁墨规皱眉：“仇是要报的，你先别急着发火，那人是曾家的……”话才说到一半，便听见外头忽地大闹起来，似乎还有剑砍在木头上的声音。
莉言冷静下来，长处一口气，她这些日子虽在家，可终究，还是晓得外头那点事儿，尤其是曾这个姓氏，简直耳熟能详，如雷贯耳。
“我睡睡。”小姑娘乏了，靠着软垫，便合上双眸，不愿再多说几句话，“你喝茶。”
外面传来一个女子尖锐声音：“你们这群野蛮人，把门守那么严，我估摸着不是在做什么好事。”
橘衣高声道，谁叫方才大小姐让她上前理论时，门卫直接拔刀阻拦，最后护卫来挡，刀劈木桩里，吓了她一大跳，也气极了，他们这些粗人，主子官位没曾丞相高还敢如此嚣张！
门卫觉得事情真是要闹大了，本来好端端件小事，最后被几个嘴碎小心眼的女子搅乱得乱七八糟，再让这丫鬟继续喊下去，吵到姑娘，六殿下会抄刀子冲出来砍人的。
遂道：“你再废话下去，休怪吾等将尔等动手，你自己丢脸就算了，还给主子抹黑。”蠢货！主子也是个蠢的。
橘衣身上有点功夫，气得就要动手冲过去，门卫哪里将她放在眼里，佩刀挽个花，拍中她肩膀，轻轻松松将人打到旁边凉快去。
护卫也觉得橘衣活该，如果不是这丫鬟挑拨生事，大小姐哪里会出来，弄得最后一发不可收拾，他们有起给曾丞相禀报，让他把大小姐身边蠢钝丫鬟换掉的想法。
曾莘珠咬牙切齿，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台子下了：“这事我能退步，你们叫你家主子把方才咄咄逼人的丫鬟教出来给我道歉，此事就过了。”
门卫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脑袋被驴踢着的怪人，咄咄逼人？从头到尾就你们在生事好吗，我们这边，何尝有做出得罪人之事。
“抱歉，我家主子身子真的不适，姑娘您宽容大度，回去吧。”一名门卫木着脸说起违心话，心里想，这大小姐跟我家姑娘，简直天差地别，原来还觉得姑娘嘴巴不饶人，凶神恶煞，跟人一对比起，立马温柔得跟九天仙子般，起码人家不会无理取闹啊。
曾莘珠黑下脸，柳腰一转，拔出身边护卫的长剑挥过气，众人始料不及，连忙躲过，她借机将门劈开，还行云流水把门给踹了，偏偏身姿翩跹，做这些事时显得格外优雅。
门卫当即去拦，曾家护卫已经冲过去和他们纠缠，破罐子破摔，反正事情演变成这样，也只能顾着保护大小姐。
“你们都在做什么？！”青衣男子抄手走过来，面如玉冠的俊美容貌，在午后璀金光中，竟让人慌神，以为画卷中的谪仙下凡，“姑娘你是何人，无端跑进来做什么？”
曾莘珠到底黄花闺女，哪见过这般如画男子，当即羞红脸，连退几步，把剑还给护卫。
柳婆子稳得住，方才没能劝下姑娘，这下终于得机会，见大小姐似乎害羞，哭笑不得，赶紧解释道：“误会一场，误会一场。”
“原来如此。”青衣男子露出笑，仿佛桃花十里，笑意未达眼底，“那请各位回吧，姑娘家，抛头露面不好。”
曾莘珠险些被那笑给迷昏眼，忘记方才的事情。
橘衣咽咽口水，十分没出息通红脸，其实不止她，其他丫鬟都脸如火烧，恨不得多看几眼。
柳婆子劝道：“大小姐，您声名要紧，万不可多在外头站着，回雅间休息休息，再听书吧。”
曾莘珠小女子扭捏尽显哪有意见，当即叫上护卫，准备离开，又突然停下脚步，暗自给柳婆子打个手势，老人家眼还算好，看见了。
“敢问公子，您姓甚名谁？”柳婆子转身问道，“莫怪老奴多嘴，毕竟，公子不似长安之人。”
青衣男子勾唇轻笑，没轻佻之态，反而几分疏离：“无名小辈，哪能报出口。”
门卫皆严肃站着，但忍不住暗自反驳道，你堂堂铭天宗祭司，还无名小辈，让人活吗。
柳婆子稳住脸色，又见大小姐握紧粉拳不悦，大抵回想起之前的事，连忙改口道：“实话说罢，老奴瞧公子气宇轩昂，想必出身不凡，您可知身边的丫鬟得罪我家小姐，莫怪老奴多嘴，奴婢终究要好好管，此事可大可小。”
青衣男子倚着门楣，慵懒风雅，叫人想起花月佳期，诗歌旖旎：“那在下给你们陪个不是。”话更似随口说，半分抱歉的意思也没有。
曾莘珠一听，就晓得，这男子定无意道歉，柳眉倒竖，转身想寻理，但见那男子何其俊朗，她又说不出话，半天才挤出一句：“敢问门卫口中，身子不适的主子，就是公子你？”
青衣男子笑得很是疲惫，堪称变脸能人：“自然不是，让姑娘见笑话了，在下女儿身子骨弱，今日难得天气好，带她出来听戏，可惜方才咳嗽咳太厉害打翻了茶盏，在下照顾着女儿，才迟迟未能出来瞧瞧。”
曾莘珠掩在紫纱下的脸色，可不是一般精彩：“女、女儿？”
橘衣连叹失望，这样谪仙似的男子，竟连孩子都有了，不晓得是何走大运之女子，才能嫁给她。
雅间里传来阵阵咳嗽声，嘶哑，咳得十分大声，似乎能想到那人要把血都给咳出来的模样。
青衣男子赶紧站直身子：“抱歉，我女儿醒了，告辞。”
曾莘珠不好再追究，毕竟人家女儿还在里面大病着呢，她刚刚萌动的那点心思立马灭得连渣也没剩，她可不愿给别人当续弦，还要照顾不是自己的亲身女儿。
失望之意显露于脸上，幸好面纱够厚没人看见，曾莘珠打击过大，也散了听书的心，打道回府。
行之在雅间里忍笑忍得十分辛苦，等他们走后才敢大笑出来：“哈哈哈哈，我都说了，美男计一出，谁与争锋，你们还不相信，四师姐，你输了，按赌约得给我做白工七日。”
芙霜拍着莉言被为她顺气，闻言气得抬头呵斥：“什么时候了，还胡闹，先把嘴巴闭牢，别吵到莉言。而且，谁是女儿了，你才多大，能生出莉言这样大的女儿啊。”
翁墨规凉凉补一句：“祭司不给嫁娶吧，行之先生，你可是给铭天宗抹黑啊，若被元辰长老知道，看你定会宗规伺候。”
行之蹲墙角忧伤去，边忧伤边嘟囔道：“我还不是为了给你们解困，否则谁要说我有女儿，而且，莉言那丫头除了和我抬杠，哪里有个女儿贴心小棉袄的样子，若她真成我女儿，那天我死了就是被她气死的。”
莉言咳到最后，咳出一手帕的血，晕倒在芙霜怀里，没了动静，吓得三人差点把舌头给咬到，赶紧把莉言抱回清王府。
季诺目送他们远去，问白先生道：“师傅，这是怎么回事？莉言好像给气晕过去，可她从头到尾没露面啊。”
白先生摇摇扇子，默不作声，目光沉沉。
浮语茶楼店老板笑问：“我觉得吧，明日咱们说个新的话本子，曾丞相那一套听得耳朵都起茧，无聊得很，就说今日这事，给那端庄温柔的曾家大小姐来个点睛之笔。”
季诺傻眼：“啊？那个蛮横耍剑姑娘就是曾家大小姐？我不信！”
白先生恨铁不成钢道：“我教你多少回了，有时候，传闻都是胡说八道。”
季诺捂头，委屈道：“我就遐想一下下而已嘛，那大小姐，跟个泼妇似的，厉害得很啊，换作我，我可不敢娶她，还是莉言好。”
店老板乐呵呵问：“你想娶莉言？你肯定这辈子也翻不了身，小兄弟，哥哥我跟你说，所谓拙荆妻子呢，有几份姿色，便极好了，若没姿色有脑子，也算你走运，但既有姿色又有脑子，一张嘴巴比白先生还要厉害，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佛祖在等你。”
季诺想想，右手握拳敲在手心里：“是这个理。”
白先生懒得搭理他们，摇着扇子走远。
第二日，大街小巷都在传曾莘珠大闹浮语茶楼之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