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总一百三十二
过后，六奶夫人怎么也没想明白，自己竟鬼使神差地拐到陈明那儿。陈明住的是粮食局分给他的一间单身宿舍，约二十来平方米，中间用布帘子隔上就成了两间屋，外屋为厨房和客厅，里屋为卧室。外屋有一张掉了漆的木桌子和两条长木凳，还有两把竹椅子，一个木柜，一个煤炭炉子。里屋有一张单人床，用手一摸，硬邦邦的，上面只铺了一床很薄的棉絮。六奶夫人去的时候，陈明一个人正专心致志地摆弄桌子上那台老掉牙的收音机，刚弄好还没听一会儿，又断线了。六奶夫人的出现让陈明很意外，他愕然了足足有半分钟，才立起身子招呼她坐。
六奶夫人也不吭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由于力度有些大，椅子发出吱吱的声音。看她这样子，陈明已猜出八九分，他笑了笑，给她倒了一杯水。
“先喝口水消消气。咱现在都不是小孩子了，还有啥事想不开的？”陈明讪讪地。
“……”
“是不是两口子又拌嘴了？忍一忍，你说这舌头和牙齿在一起哪有不磕磕绊绊的？忍一忍，就过去了。没啥大不了的。”
“……”
“是不是陈太威那小子真欺负你了？这个杂种，看老子不剁了他！”
陈明见六奶夫人的眼眶中一直噙着泪，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霍地一下站起来，就要去拿挂在墙上的砍刀。六奶夫人忙不迭地把陈明抱住。他们从来没这样近距离接触过，陈明只觉得一股电流传遍全身，他忍不住颤粟了一下，愣住了。六奶夫人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松开手，顺便理了理凌乱的鬓发，她凄凄地笑了笑，又坐回到椅子上。陈明也默默地坐下。在很长一段时间，俩人谁都没有说话。最后，还是六奶夫人打破沉默。
“这些日子，你还好吗？”
“有啥不好的！还不都老样子，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我说你也不小了，就没打算找个伴？”
“没这心思。”
“可你总不能一个人过一辈子呀？家中要是有个女人，日子过得也有规律些。至少三病两痛，旁边有个人照料。”
“没死在战场上这辈子就谢天谢地了，还图那些个干啥！”
“要不，我替你介绍一个？”
“我说你这人烦不烦呀，都说了不找了，你还啰嗦这些个做啥？一个人过有啥不好？想做啥做啥。”
“这些年，你总是照顾我们，都不知道该咋个感谢你！”
“我们是外人么？再说，我一个人，有些东西根本用不着。”
“陈明，我——”
“三妹，啥都不要说。这要让人瞅见，又该说三道四了。我说你还是回去吧，家中还有孩子呢。”
“你这是撵我呀！”
“我不是，我不是怕别人说闲话吗？我倒没啥。可对你不好。人言可畏，伤人呢。”
“管那么多做什？你咋岁数越大，胆子越小了？这可不大像你！”
“你这么一说，我又想起从前的日子！”
“是呀！虽说销烟弥漫，但我们斗志昂扬，生活有滋有味的。哪像现在！好像连明天该干啥都不知道。”
“你还是应当留在部队，那里才有你的用武之地。”
“又取笑我咋的？我大字识不了几个，别把有的人耽误了。陈明，我觉得你才不该回来，不然现在说不定是将军了。”
“啥将军不将军的！我不稀罕！只要——”
陈明瞅了六奶夫人一眼，话到嘴角又咽了回去，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人一辈子，究竟图的啥呢？他想不明白，也无法回答自己。六奶夫人当然明白陈明眼神中包含的意思，说实话，不后悔是假的，自己要是跟陈明在一起，日子肯定比现在强多了。世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后悔药，她心中止不住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天色渐渐暗下来，周遭的一切慢慢变得模糊，六奶夫人时不时瞅一下外面，也不知翠翠他们这会正在做啥，她愈想，心情愈加地烦躁。陈明也不时往外看看，又不好提醒六奶夫人，只有沉默不语。也不知又过了多久，六奶夫人确实有些扛不住，她缓缓地站起身。
“那我走了？”六奶夫人喁喁地，有意识地瞅了一眼陈明。
奇怪的是陈明居然没啥反应，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我真的走了？”六奶夫人以为陈明没有听见，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声音稍大些。
陈明依旧没啥明确的反应，只是眼睛往上抬了抬。六奶夫人见状有些伤感，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她走后，陈明一拳狠狠捶在墙上，他捂住自己的脸，泣不成声。他恨自己不像个男人，冷静下来后，他苦笑了一下，自己就是像个男人，又能该变什么？！
六奶夫人回到屋里后，和谁都不说话。晚上，陈太威磨磨蹭蹭地想上床，被她一把推到门外，哐当一声关上门。陈太威举了两次手又都放下了，他只好在竹椅上将就了一晚。在好长一段时间，她没有和陈太威说一句话。
闲了一些日子后，六奶夫人琢磨着自己应当干点啥，不为赚钱，只是一天的时间周而复始地重复，跟白开水差不多了。再说，眼看着孩子一天天地长大，家中总该有些余钱吧。再说自己苦了一辈子，难道说要孩子们也像自己一样？不知不觉中，她的观念也有了些许变化。有了这种想法，六奶夫人开始观察周遭的一切。
六奶夫人所居住的古镇有两千多年的制盐史，古镇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上古时期，至今已经好几千年。光居家的住户就有两千多户，加上流动人口，有七八千人。而县城的人口不足三千，还不到古镇人口的一半，可见古镇的繁华。古镇因盐而生，亦因盐而兴。在七里半边街上，有银匠铺，铁匠铺，杂货铺，副食铺，百货铺，还有茶社旅社酒馆。不光县城有的，古镇有。就是县城没有的，古镇也有。据说解放前，古镇比现在还要繁华，连烟花巷鸦片馆都有。大宁县惟有两个地方通电，除了县城，就是古镇。
六奶夫人在街上逛了大半个月，终于有了些想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