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蜀父老》中的蜀父老对使者提出了怎样的批评?第一,“盖闻天子之于夷狄也,其义羁縻无绝而已。”(“听说天子对待落后的部落,其常理是笼络控制不断绝关系就罢了。”)第二,“今疲三郡之士,通夜郎之途,三年于兹,而功不竟,士卒劳倦,万民不赡。今又接以西夷,百姓力屈,恐不能卒,此亦使者之累也,窃为左右患之。”(“现在劳烦三个郡的百姓,开辟通往夜郎的路,至今已经三年,然而事犹未成,不仅士卒劳苦不堪,百姓无力负担。现在又接着开发西边部落地方,老百姓已经没有负担能力,恐怕不能完成这一事业,这也是使者的麻烦,我们私下为您担忧。”)第三,“且夫邛、筰、西僰之与中国并也,历年兹多,不可记已。仁者不以德来,强者不以力并,意者其殆不可乎!”(“再说邛、筰、西僰等部落与中国并存,时间很久,已不知有多少年了。仁德的君王不用广施恩德的办法招徕他们,强势的君王不凭武力兼并他们。恐怕就是因为开发那里是办不到的事啊!”)第四,“今割齐民以附夷狄,弊所恃以事无用。”(“现在损害大汉百姓的利益,干让夷狄部落归附的事,把大汉依靠的百姓弄得疲困不堪,去干没有效用的事。”)他们的第一、三点是以“天子”和“仁者”“德者”对待“夷狄”对待邛、筰、西僰的“成规”说事,本质上是指开发“西南夷”违背了汉“天子”“仁者”“德者”对待“夷狄”、对待邛、筰、西僰的既定成规。第二、四两点是就开发南夷本身说事,认为“功未竟”,“士卒劳顿,万民不赡”,开发西夷弄得“百姓力屈”“恐不能卒”,是劳而无功,劳民伤财。他们讲起来条条是道,不仅“为民请命”,“念天子大业”,而且有对“使者”的善意警告。一条一条咄咄逼人,颇具有挑战的意味。但这些理由在使者———司马相如面前,都变得不堪一击。“使者曰:‘乌谓此邪?必若所云,则是蜀不变服而巴不化俗也。仆尚恶闻若说?然斯事体大,固非观者之所觏(gòu)也。余之行急,其详不可得闻已。请为大夫粗陈其略。’”他先以“乌谓此邪?”(怎么能这么说呢?)一语抹开蜀父老的发难。然后指出蜀父老的核心是祖先的“原则”,“成规”不能变。司马相如抓住这一核心问题,以巴蜀变服变俗的历史进行反诘。穿衣服,中原人是向右开,巴蜀人过去是向左开,现在变了,也向右开。你们这样说,不是要蜀不变服、巴不变俗吗?你们是要中断与大汉的关系吗?是要回到蛮荒的时候去吗?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一句话即驳倒了蜀父老的不变论,而且包含了一连串意味深长的反问。紧接着提出正面的观点:“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非常者,固常人之所异也。故曰非常之原,黎民惧焉;及臻厥成,天下晏如也。”因为“非常”,所以普通人就感到怪异,刚开始不理解,甚至感到惊恐;当其完全成功之时,天下就自然高兴,安然无事了。观点提出后,用众人皆知的大禹治水创大业立大功的历史事实,证明这是一个普通的规律。意思深刻而明确,高屋建瓴,蜀父老已无语可对了。但驳倒对方的观点不是目的,目的是正面论述通“西南夷”的道理以讽谏天子,宣传自己的想法,令百姓知天子之意。接着司马相如从三个方面论述了通“西南夷”的正确性。
一、通“西南夷”,是胸怀天下的圣君的责任。因为圣君登上皇位,不会只盯着琐碎小事,为人局促,拘泥于成规,受制于流俗,因循守旧,取悦当世,人云亦云;他一定会有崇高的理想,卓越的见识,创大业,立皇统,为万世兴规,留下好的体制和制度;他辛苦奔波,勤奋思索,是要做一个胸襟开阔、兼容并包、建立大德、“参天貮地”的人。
《诗经》讲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所以圣明的君主,天地之内,八方之外,都能享受到他的恩泽的滋润。如果还有地方没有受到他的恩泽的滋润,他会觉得是耻辱。
二、通“西南夷”,是苦难不堪的夷区的渴盼。现在国境之内,汉文化影响所及地方的百姓,都获得了幸福。然而“夷狄殊俗之国,辽接异党之地,舟舆不通,人迹罕至”,大汉的教化尚未推行到那里,在那里流风遗俗的影响还相当微弱。接纳他们称臣,一些人不遵守礼仪,不接受教化,搞乱了边境地方;不接纳他们称臣,一些人更加横行无理,赶跑、杀害他们的头领,一切秩序都被打乱,那里的父兄无辜被害,幼童孤儿成为奴隶,被捆绑、拘囚,哭天喊地。他们面朝中国,心生埋怨:中国实行仁政,德惠多,恩泽广,人们各得其所,如今怎么偏偏撇下我们不管呢?他们踮起脚尖,翘首仰慕大汉,好像久旱的枯苗渴望雨水。那情景连心肠刚戾的人都为之落泪,何况圣明之君,他怎能不管呢?因此北边出师讨伐“强胡”,南边派人警告“劲越”。四面为大汉的仁德所感化,“西南夷”各部族的头头,像鱼群仰头迎向流水一样,期盼得到封号。
三、通“西南夷”是继“周氏之绝业”的天子之“急务”。在沫水、若水设关口,以牂柯为边界,凿通零关道,在孙水上游架桥,就是开创实施道德教化的坦途,垂范仁义礼乐的传统,目的是将浩荡的皇恩广施博洒,使边远地方的百姓,得到朝廷的安抚和永久的治理,让疏阔僻远的地区不被闭塞,让混沌蒙昧的部族不再黑暗,从而“偃甲兵于此,而息诛伐于彼,遐迩一体,中外提(一本作禔)福,不亦康乎?”———让这里没有兵甲之患,让那里没有诛杀讨伐之忧,让离朝廷远的近的皆融为一体,让大汉王国和部落地区的人民同享安宁幸福,岂不是更加康乐吗?拯救深水之中的百姓,崇奉至尊天子的美德,扭转衰世败落,继承周代已经断绝的事业,这才是当今天子的当务之急。百姓虽然因此而辛劳,通“西南夷”的事也不能停止!这是当今天子成就三皇五帝事业的大好事;可是观者没有看到美盛之所在,听者没有听出弦外之佳音。这就像鹪明鸟已经飞向天空,捕猎者却还在死盯着沼泽洼地。通“西南夷”怎能算无用呢?
最后蜀父老彻底认输了!口服心服了!
在《司马相如列传》中,司马迁特意全文录载《喻巴蜀檄》和《难蜀父老》,这是很有深意的。因为它们都是通“西南夷”重要的历史文献,尤其《难蜀父老》内涵更丰富,理论色彩更浓。司马相如用这种形式,准确地巧妙地讲出了汉武帝实现大汉统一、经营边陲四“夷”的雄心壮志,同时对开发“西南夷”的理由、目的、意义、措施作了明确的阐述,对“短痛”与“长安”的关系作了客观的分析,为开发“西南夷”奠定了坚实的政策理论基础,在理论上为后来的通“西南夷”扫清了障碍。如果说《喻巴蜀檄》是解决通“西南夷”的一个突发的复杂事件的一篇宣传文告,而《难蜀父老》则是解决朝廷内外主张和反对通“西南夷”两者之间的矛盾分歧的一篇高水平的策论。矛盾不解决,激化了,不仅通“西南夷”办不了,且正如蜀父老所言,“亦使者之累也”,还可能给自己带来很大的麻烦。洞察一切的司马相如,对这个问题上存在的矛盾分歧,他当然十分清楚。但解决这个矛盾的时间,他没有放在出使受命之时,而将其放在完成任务之后,这是选准了时间。他以蜀父老为靶子,用“难”这种形式,把反对派诸多言论均网罗其中,逐一加以驳斥。在驳斥中,同时把通“西南夷”的可行性,从理论上、事实上全面系统地进行透辟的阐析,这是选对了方式。而由此,避免了在皇帝面前的廷争激辩。这正是司马相如处理政治问题的技巧和智慧。有人说司马相如“无才”“非将相器也”。然而汉武帝时有多少将相又有如此重大的建树?有多少“将相器也”的人,在雄才而残暴的汉武帝面前,能如司马相如一样得到善终?但司马相如知进知退,成就了这样一桩大事业。在这个问题上,身为宰相的公孙弘无法与他比政治眼光;他的前任“使者”唐蒙无法与他比政治才干和政治智慧。我们有理由说:司马相如是具有卓越的政治眼光、卓越的政治才干、卓越的政治智慧的大政治家,司马迁所以特意把《司马相如列传》放在《西南夷列传》之后,而不是放在其他列传之后,正因为司马相如是汉代开创通“西南夷”的“万代推功”的头等功臣。
但是通“西南夷”从公孙弘开始就有人反对。不同的声音时高时低,延续了一两千年。在“短痛”与“长安”的问题面前,有的人只是计较着“短痛”而忽略“长安”,长期以来把司马相如通“西南夷”当做污点,时有指责,以宋代为最。连大文学家苏轼也没能摆脱这个时代的局限和偏激。他把司马相如一生按他的观点编排在一起,进行谩骂,他说:司马相如“创开‘西南夷’逢君之恶,以患苦其父母之邦”。这倒不奇怪,苏轼他没有司马相如那样的穿透时空的政治眼光,他拘泥一点,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他看不到通“西南夷”这样的政治行动于国于民的跨时代的重大意义。不过有一点他看对了。尽管通“西南夷”,司马相如不是首倡者、决策者,首倡者前有唐蒙、后有张骞,决策者是汉武帝;苏轼不骂他们,而专捡司马相如骂,从另一个角度看,他是看准了司马相如在通“西南夷”中的特殊作用。这更进一步说明了司马相如才是“冉筰更开千里道,华夷从此一家如”(清·杨燮诗)的大功臣,才是“万代推功”的大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