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一丝惊悸,带着一丝苦痛,带着一丝凄楚,带着一丝悲凉……晴川学院地下格斗场,一处潮湿的隔间内,司马销魂一字一句地讲述着他那倒霉的过往。
“任何事情,任何事!但凡沾点儿喜庆,我就休想安安稳稳地闯过去,最少最少,也得来它个一波三折。”最后,他怀着满腹的怨气,一个字,一个字地刻意强调着。说完后,便开始一个劲地在那里摇头晃脑,脸上的表情就再也分不清是哭啊,还是笑。
看着他那副无助的模样,斩沙眉头紧锁,心情万般沉重。看着,看着,在同情之余,他的心中竟陡然升起了一分敬意!
一个初入懵懂的少年,背负着家人的无限期盼,怀揣着对未来美好的憧憬,刚刚迈出了人生的第一步,就遭遇了当头一棒,然而在经历了如此惨无人道的摧残之后,却依然能够屹立不倒,其坚韧程度着实令人叹为观止!
“哎!”斩沙吐出一口积压在胸口多时的闷气,暗暗想着:“如果换做是我,恐怕早就崩溃了吧。”
为了避免他钻牛角尖,斩沙决定先分散他的注意力。只见他走到司马销魂的身边缓缓坐下,随后,刻意轻描淡写地道:“啧,我就搞不明白,确定天赋,原本是很简单的事情,竟然也会出岔子。”
他一边说,一边还把控着节奏:“销魂,要我说啊,你们那些老师根本不合格,包括那位老院长在内,一个都不合格!”
他不断挥舞着他那硕大的手掌,越说越来劲,仿佛是要穿越时空,朝着那些人的脸上,都狠狠地来那么一下:“不仅不合格,而且还很糊涂……”
在发了好一阵牢骚之后,斩沙又切入了正题:“你就是这样进的战士学部吗?”
“是的。”司马销魂的情绪稳定了很多。
斩沙问:“他们没有对你进行复查?”
他自嘲道:“复查?哼,一个闯下了弥天大祸的怪物而已,谁会在乎?”
“……”斩沙顿时无语。
“那,你究竟在里面学了多久呢?”片刻之后,他又问。
司马销魂的眼神飘忽了一下,吞吞吐吐地回道:“很,很久,吧。”
“恩?很久?”斩沙一怔,然后微微怒道:“你小子,这里又没有外人,还跟我遮遮掩掩,快说!具体是多久?”
“四,四年。”他脸一红,怯怯地道。
“什么?四年?”斩沙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久,而这显然不太合乎逻辑。
因为修炼的早期非常关键,尤其是在源核刚刚开始凝结之时,两大源质区域的内部非常不稳定,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包括结构的巩固,魔流汇聚的方式,以及汇聚的节奏等等,那可是一天一个样,伴随着这些剧烈的变化,包括体质,筋脉在内的各项身体机能也是变化迥异,先是强烈的不适,从而产生抵触,再到慢慢适应,最后只有通过历练不断磨合协作。
但是如果是像这朵奇葩一样,堂而皇之地修炼错了天赋的话,那后果恐怕就不是光产生抵触这么简单了。
仔细想了想,斩沙又问:“大哥再问你,在这四年里,你的身体难道就……没有什么奇怪的反应吗?”
司马销魂挠了挠他那颗傻头:“反应?哪里的?有,有啊,男人都有的吧,生理上的反应吧……”
“你!”还没等他说完,斩沙就狠狠地削了他一下:“臭小子,敢跟我贫,谁问你这个了,我是问修炼所带来的变化。”
“哎呦。”他恍然大悟,尴尬地笑了笑:“嘿嘿嘿,没有,那倒没有。”
说来也奇怪,随着修炼进度的推进,眼见着周围的同学一天到晚难受得哭爹喊娘,甚至还有更刻苦点的疼得连饭都吃不下,而他这个实际上是练错了天赋的大笨蛋,反倒是是一直都风平浪静,跟个没事的人似的。
“奇怪……”斩沙惊奇地望着他,半晌之后,又是一脸的狐疑:“源核迟迟未能凝结出来,难道你当时就不急吗?”
听到这句话,司马销魂的脸色忽然一沉,然后缓缓垂下头去,开始默不作声。
斩沙看着他那副衰样,简直是越看越来气,老实说,若不是看在他曾经受过创伤的份上,他现在真想好好地修理他一顿。
“糊涂!”忽然,两个硕大的字符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但是他却没有真的说出口,而是恨恨地瞪了他一眼,痛惜地道:“销魂,你知道四年的时间有多宝贵吗,尤其是刚开始修习的头四年,能发生好多奇迹的你知道吗?”
说着,说着,一向警觉的他,隐隐感到里面还有事,于是就试探他道:“源核没能凝结出来,那么剑法呢?我可听说,你们战士学部的萍水剑法还是比较经典的,而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还是必修课吧,难道你就没能学个一招半式?”
“哦,呵呵。是的。”没想到,他竟自嘲般地笑了笑。萍水剑法?呵呵,太讽刺了,怎么连他这个号称在晴川学院整整呆了四年的学生,听起来都觉得有些陌生呢:“忘了,忘完了。”
斩沙脸色一变:“怎么?人生中最宝贵的四年,就是这样让你在蹉跎中,白白挥霍掉了吗?”
他的身体微微一颤,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半晌之后,才闷闷地挤出一个字:“是。”
“你!”斩沙险些没被他给气晕,但是很快又冷静下来,因为以他的睿智,他那倒霉兄弟在晴川学院的求学前景,倒也不是不可预见。
试想,一位初来乍到的新生,在入学之前,不但将全院的师生都得罪透了,而且还被院长打了一顿,仅凭这一点,你基本上已经找不出第二个人,再加上贫寒的出身,那他在求学期间所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能学下去,才怪。”斩沙的心中似乎已经浮现出了问题所在,但他没有选择立即追问,而是转而问他:“那么后来,又是哪位高人帮你判定出了真正天赋的呢?”
他小声回道:“没,没人,就是凭直觉。”
“直觉?!”斩沙简直快要疯了:“哈哈哈。”
就他当时那种情形下,还谈什么直觉,应该说误打误撞才对吧,不过万幸的是,最后还真让他给蒙对了!
斩沙想想都后怕:“你小子,我看你不是胆小,而是胆子太大,而且是胆大包天!”片刻之后,又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最终,你是怎么进的盗贼学院?”
司马销魂回道:“那种不入流的小地方,还不是有钱就能进。”
斩沙问道:“他们就没有入学检测吗?”
他回道:“那些检测都不正规,糊弄人的。”
斩沙非常不解:“他们一点都不关心你的安危?一点都不惜才?”
“哼哼。”他冷笑一声,回道:“那种地方,肮脏丑陋,生存条件残酷恶劣,谁还会有闲心思关心别人的安危?一个大活人,头一天还有说有笑,但是第二天,永远就消失了都说不定呢,更不用谈惜才,噢,惜才……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会惜才吗?尤其是对我。”
这个看惯了周围冷漠的眼光,习惯了被人轻视的少年,如今已是心如死灰。也难怪,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在乎他呢?就连自己的家人和亲戚,他们在乎么?恐怕他们更加在乎的是结果吧。
想着,想着,他又道:“哼,盗贼吗,先撇开那些真正的天才不谈,另外很大一部分都是出身很低微的,不管有没有天赋,一眼看去,也是真假难辨。就拿我那所盗贼学院来说,里面浑水摸鱼的人,也不是没有,还有一些,只是来镀镀金而已。”
“呵呵。”听到这里,斩沙淡淡地笑了笑,因为盗贼的处境,他显然心知肚明。
长久以来,由于盗贼的门槛偏低,在社会上的身份地位也不高,再加上名声和职业操守都不好,造成了盗贼队伍里面鱼龙混杂,玉石难辨。一些身份低微的社会底层人士,或是底层商人,往往会为了谋求一时的安全,而甘愿冒充盗贼;也有些社会上流人士,特别是贵族,明明有着不俗的盗贼天赋,却又甘愿放弃。
司马销魂继续说道:“都说盗贼前期的修炼速度快,我急欲出成绩,想尽快给家里一个交代,所以就没有考虑那么多,心想都已经烂成这样了,试一试,又能坏到哪里去。”
说完后,他就低下头去,又是好一阵沉默。
斩沙就这样静静地凝视着他,一时间感从中来,原来没有人生来就是这样,特别是一个原本应该是充满着自信和朝气的少年,他那眼神中的沧桑和悲凉,内心深处的孤独和自卑,都是因为所经历的一切太过沉重了。
但即使是这些,还不足以将他变成现在这副样子,要知道,他可是司马销魂,他可是一块坚不可摧的石头!因此,斩沙隐隐感到这里面肯定还有事,可不管怎样,既然已经开了口子,那就索性让他把苦水全部吐出来。
“少年啊少年!你为何如此的沉默消沉,在你的内心深处该有着怎样的苦难经历呀?!”看着他那令人心碎的模样,斩沙在心中暗暗呼唤了一声,然后倏地一下站起身,大声道:“不对,销魂,你还有事情瞒着大哥。”
迎着斩沙那凌厉的目光,他习惯性地选择闪躲:“没,没有啊。”
“销魂,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大哥已经你为生死兄弟了呀!”斩沙弯下腰来,将宽大的手掌按在他的双肩上,动情地道:“你知道当大哥看着你现在副模样是什么感觉吗……就像,就像看着一个身患顽疾的病人一样,你知道我心里有多痛苦吗?我不知道你以前还经历过怎样的伤心往事,或者还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困难,我只知道,有些问题迟早都要面对,作为一个男人,一味地选择逃避不但不会解决问题,反而会越陷越深!”
短短几句发自肺腑的真言,就已经将司马销魂彻底唤醒,只见他双眼一抖,里面瞬间便已填满了滚烫的泪水。
斩沙继续说道:“销魂,大哥告诉你,如果想要摆脱某段伤心的往事,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说出来。这个道理,就譬如是一个发了炎的脓疮,你若不狠心将里面的脓水挤出来,它是永远都不可能好的啊!”
渐渐地,司马销魂已经不能自制,哭得泪如雨下。
许久之后,斩沙放缓了语气,一边紧挨着他重新坐下,一边鼓励他道:“说吧,说出来就好了,大哥虽然不一定有能力帮你解决,但是最起码可以替你分担些痛苦。”
听完这句话之后,司马销魂身体轻轻地触动了一下,两只明晃晃的大眼睛,这才从泪水中慢慢浮现出来:“斩大哥,这件沉重的往事,已经在我心中整整埋藏十年了,十年来,我非但从来没有跟他人提起过,就连我自己,每当在脑海中快要路过之时,也是只能选择绕道而行。它就像一颗罪恶的钉子一样,一直深深地插在那里,让我始终都直不起腰来……但愿你听过之后不要笑话我。”
斩沙淡淡地笑了笑:“哼哼,傻小子,大哥同情你都来不及呢,又怎么会舍得笑话你。”
“更不要告诉别人。”他缓缓扭过头来,似乎还有些不放心。
斩沙使劲点点头:“好的。”
“我成长在一个破碎的家庭。”直到这时,司马销魂才算真正地敞开心扉,开始讲述他那悲怆的过去:“其实我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萍水郡人,因为我是在与萍水郡相邻的雅望郡出生的,七岁之后才回到父母身边,就是晴川城边上的烟波镇上,家中除了父母还有一个姐姐,家里条件很差,父母为了供我们姐弟两个念书,只能一天到晚不停地劳碌着,而家里面本来就已经很拮据的经济条件,也因为我们两个读书而更加雪上加霜。”
他轻轻抽泣了两声,继续说道:“本来,这样也能勉强维持度日,直到我年满十四岁的那一年。我依稀记得,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就在一个没有月光,滴水成冰的夜晚,我父亲没有留下一句话,就悄悄背着家里人,离家出走了,而且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斩沙一惊:“什么?出走了?好好的一个大男人,还是一家之主,就这么说走就走了吗?”
“是的。”他回道:“其实在这之前一直也有些征兆,他平时总是说有人要杀他,想要逃走来着。”
“难道他就这么不负责吗?就这么狠心吗?”斩沙很疑惑:“还是……还是真是如他所说的那样,有人要杀他?”
“哼哼。就连我这个傻子都知道。”司马销魂冷笑一声:“哪里有什么人要杀他,就我们家那状况,图什么?再说就凭他那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平时又很少和别人来往,就算偶尔和街坊拌几句嘴,也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斩沙略略一想,婉言问道:“那事发之前,他的精神状况是否有些反常呢?”
“你是问他是否有精神病,对吗?”司马销魂突然反问。
“呃……”斩沙先是一怔,旋即,只好又无奈地点点头。
“也许吧。一开始,只是街坊邻居之间在传,可到了后来,就连我母亲也渐渐承认了。”司马销魂诉说着:“我那时候年纪还小,我这个人又比较晚熟,可以说,我当时是什么都不懂。当我听到那些闲言碎语的时候,我说什么也不信,毕竟我们一起生活了那么久,彼此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依赖,更何况,他还是我的亲生父亲。”
“哎!真是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带着满腔的同情,斩沙由衷地感叹了一句,然后从身上摸出一张毛巾来,缓缓递到他的面前:“那你的父亲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
“说起父亲,他倒也算是个滴酒不沾的老实人,但在我和姐姐的记忆中,他带给我们的苦难和折磨,远比关爱要多很多。”司马销魂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娓娓道来:“他这个人,天生抑郁,一天到晚愁眉不展,而且喜欢钻牛角尖,遇到不顺心的事,他就喜欢发呆,而且是整天整天的发呆,他那副发呆的模样,让人看着都怕。有时候,他就往那里一战,即使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都能让你的心里凉半截。他不但自己这样,而且还剥夺了家里人拥有快乐的权利,特别是我们姐弟俩,无论何时,只要一看见我们闲着,就开始找事,要么是强迫我们死记硬背一些,没有丝毫用处的偏门课程,要么就是故意找一些繁重的家务让我们做,就算是没事,他都能凭空找出事来,反正就是要挖孔心思整你。”
斩沙若有所思地问道:“嘶,听起来,你父亲好像是得了重度的抑郁症,他有自杀的倾向吗?”
他回道:“没,他不但没有自杀倾向,而且还时常担心有人会杀他,他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离家出走的。”
“嘶,这就怪了。”斩沙很迷惑,又问:“那他平时的生活习惯正常吗?”
他回道:“一切正常啊,而且他非常注重个人卫生,将自己保护得很好。”
斩沙又问:“他对别人做出过什么伤害的举动吗?”
他回道:“更加没有。”
沉思了片刻,斩沙说道:“如此看来,说你父亲有精神病,可能言过其实了,他很可能是患了轻度的抑郁,再加上严重的幻想症。”
“幻想症?”他一惊。
“恩。”斩沙点点头。
司马销魂擦掉眼中的泪水,转过身,一脸茫然地望着斩沙:“这是什么病,我怎么没听说过?”
斩沙用他那和蔼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抚慰着他:“这涉及到一个全新的领域,大哥也只是一知半解。但是像你父亲那种情况,是需要你母亲及时开导的,要和他多说说话,谈谈心。”
听到这里,司马销魂的目光忽然一暗,又缓缓低下头去:“谈心,我倒是从来没见过,但吵架可是家常便饭,而且是越穷越吵,越吵越穷,隔三差五的还有冷战,两个人动不动就是好几天不理对方。”
“……”斩沙默然了。稍后又道:“怎么,连你们姐弟俩都劝不动他们吗?”
“哼哼,别说劝了,根本插不上嘴。”司马销魂冷笑一声:“在他们眼里,我们姐弟俩就像是干枯的树叶一样,不但无足轻重,而且杀刮自由。”顿了顿,他又道:“每当这个时候,就是我们姐弟俩最难熬,最提心吊胆的时候,不但夹在中间不好做,而且父亲的脾气也是更加的暴戾,更加地不可捉摸。”
斩沙说道:“这个时候,你们可以选择躲开啊,躲得远远的。”
“没用的。基本上,你不可能逃出太远,因为他只要一眼看不见你,就开始带着满腔怒火,急着找你。”说着,说着,司马销魂的身体忽然一个颤抖:“而他找你的方法也很简单,就是站在门口仰天一唤,就是那带着满腔怒火的一声呼唤,瞬间就是地动山摇,又仿佛可以传得很远很远,无论周围环境再怎么嘈杂,最终都能不可思议地传入你的耳中,而每当你听到这声瘆人的呼唤的时候,你立刻就会吓得心惊胆寒,魂飞魄散。但即便是这样,你必须还要在第一时间,拔腿就往回跑,因为你千万不要让他喊过三遍,超过三遍,回来就是一顿毒打。”
司马销魂深深地抽泣了一声,继续道:“即便是能够第一时间赶回来,你也要面对他那怨毒的眼神,任谁也无法相信,那就是一位父亲对待自己孩子的眼神,你也无法想象,那情景,就像一个可怕的恶魔术士在凝视着他所召唤出来的小鬼,那永远,永远都逃不出他手掌心的,可怜的小鬼……”
斩沙默默地倾听着,倾听着。渐渐地,房间能的氛围变得异常沉重。
良久,司马销魂又道:“你不知道,每当他准备外出务长工的时候,我和姐姐都是相视一笑,这在外人看来当然很难理解,甚至是可笑,但是当时在我们的心中,那确实是一种解脱,哪怕只是暂时的解脱,都能让我们感到足够欣慰。”
“我的童年就是这样,没有快乐,一片幽暗,诚惶诚恐。”司马销魂的声音缓缓的,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似乎眼看就要坠入一个无比黑暗的深渊,但转瞬间,他却突然又抓狂般地咆哮起来:“而我的父亲,我那从未给过我任何启迪作用的亲生父亲啊,就是我的厄运守护者!”
斩沙一惊,连忙贴上去,一把搂住他那孱弱的肩膀,大声呼唤道:“销魂,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