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和王秋瑾女士对坐在我的起居室的火炉前,上次约好的,今天秋瑾来访问我。和上次不一样,这次她显得较沉着。还是穿着蓝色的肥大西装。我让她不要拘束。我越看越喜欢她,她是一个南方型的娉婷美人,长着象林黛玉一样的修长身材,加上她走路时的风姿更增添了她的美感。我说:“秋瑾,听到你的名字,让我想起白乐天的《秋槿》(白居易《秋瑾》诗原文为:“风露飒已冷,天色亦黄昏。中庭有槿花,荣落同一晨。秋开已寂寞,夕殒何纷纷!正怜少颜色,后叹不逡巡。感此因念波,怀哉聊一陈。男儿老富贵,女子晚婚姻,头白始得志,色衰方事人。后时不获已,安得如青春?”)诗,那首诗让人感到妇女的悲哀,而你却不同,很幸福。”秋瑾说:“我的名字似乎是从那首诗取的,后来把‘槿’字改成‘瑾’的。”我说:“你为什么要穿男式西装?我想听听你的想法,看看我原来的猜想对不对。”秋瑾说:“夫人您可能知道,在中国,男子是强者,女子作为弱者永远受压迫。我想有一颗男子一样的强者的心,这样,首先外形要象是男的,心也会是男子的心。发辫是夷族风俗,不是中国人必须的。因此,我就穿上了西装。夫人,是不是这样?”?
我轻轻点点头说:“这样你就如愿地成了强上加强的人啦!”秋瑾有点难为情,说:“是的。”
我怀着可怜的心情望着她说:“我的意见和你有点不同,女子决不天生劣于男子,作为人,男女是平等的,孔夫子在论孝道的时候,没有光说孝父,而说孝父母,也就是说在家庭里,男女是同权的。你的穿男装的想法充满幼稚。羡慕男子而形态上模仿男子,不如说这是一种卑屈。穿上男子的服装,但不能改变身体的组织。女子永远是女子,并不可耻,要堂堂正正地让男子敬慕。”秋瑾睁大着眼看着我,说:“夫人说得在理,但是我保留我的意见!”我点点头,说:“可以,随你的意。另外,我想问问你的家庭。”
听她说,她的丈夫是浙江的一个财产家(王廷钧是湖南汀潭人。),比秋瑾小两岁,二十五岁,他们有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四岁。比她年小的丈夫是个善良温和的人,他从不干涉秋瑾的意志和行动的自由。我握着秋瑾的手笑了,说;“那么,在你的家庭里,你是男子,你丈夫是女子,你真是个和平家庭中的女王,不,女神。中国有句旧话,叫‘怕老婆’,有在家庭中施威的女神,你就是这种模范,你丈夫是这个女神的崇拜者。”秋瑾说:“夫人,我的家庭是过份的和平了。我希望丈夫能更强暴一些,强暴而压迫我,因为如果这样的话,我就会以更加坚强的决心对抗男子。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为了所有妇女,我定要叫男子屈服。夫人,我想干男子也不能干的事!”
…………
读到这里,除了应该佩服服部繁子夫人描述的功力之外,我想这一段也许可以帮人了解秋瑾的丈夫以及他们真实的婚姻情况。因为在以前的各种资料中,总是说秋瑾的丈夫是个恶棍,吃喝嫖赌全来,何况当个官还是买来的,等等,竭尽能事地把这个男人说坏,好像以此就能衬托秋瑾的伟大和不易。但这样的观点,从来就没有得到过王秋一家后人的承认(作为读者也是可想而知的),因为按常识论,如果丈夫不支持妻子,一个有孩子的母亲是不可能出国的,而且也不可能那么轻易地抛家别子去参加革命活动。在秋瑾死后,这个王官人也没有再娶妻妾,而是承担着“罪名”,要把她葬在湖南老家的土地上,他临终前还要求与妻子合葬在一起。诚然,夫妻没有共同语言或貌合神离这是存在的。也许作为一个丈夫,王廷钧不够强悍不够新潮,这有服部繁子夫人的记述为据,但你要知道,姓王的当时是公务员啊,他得担心一家老小的性命安全啊。即使如吴芝瑛,跟秋瑾同结金兰之好,但她仅仅是思想新潮,她本人也并不是革命党人啊!当然,我们也可以对服部繁子夫人的描述存疑,但如果从秋瑾的行为逻辑来看,倒还是比较可信的。服部繁子夫人继续这样写道——
我看着她,有点可怜她,说:“秋瑾,你过份地沉溺于空想,渴求理想。家庭不是儿戏。丈夫越强暴越好,这是对家庭妇女的嘲弄。男子,强是其本分,但是有些是弱的,女子,弱是其本分,但有时是强的。你勉强地想战胜男子,正显示了你弱的本分。”秋瑾说:“但是,夫人,我难以忍受平平淡淡的生活,……”又说:“请问夫人,在万世一系的天子的日本国,对革命,您怎么看?”我说:“革命?秋瑾,我们日本是拥戴万世一系的天皇的国家,我们讨厌听到革命这种口号!”我脸显难色。秋瑾握着我手说;“不,我不是说日本。在我们中国,拥夷族为天子,我认为这是一种卑屈。”
谈到这儿,我停止了话头,我看出这个妇女有过激的思想,革命是在中国的一种流行病,看来这个妇女也患了这种流行病。
“革命是在中国的一种流行病”,这个话还是很准确的,如果换一种表述,那就是“革命是在中国的一种潮流”,如果我们想想1919年前后,再想想我们经历过的1966年到1976年的“文化大革命”,再想想当下的物质和娱乐潮流的革命,的确,秋瑾就是那个时代的弄潮儿,她具备了弄潮儿的一切标签,比如长相俊美,比如才华横溢且文武双全,又留学日本,又走出家庭,又被清廷斩杀——曹雪匠能写出林黛玉,托尔斯泰只能写出安娜·卡列尼娜,但他们绝对写不出秋瑾,这是时代写就的一个大写的人。
服部繁子夫人后来还写到去秋瑾家的见闻,这让我们从内部看到了秋瑾——
“书架上堆满着书物和衣类,屋角里瓜子壳和果皮散发出异样的气味,不能说很干净。秋瑾后面跟着她的丈夫,是个看上去较年轻的白面青年,温和的家庭青年,有点难为情似地行着礼。秋瑾低声对他说了句什么,他便又行了个礼出去了。好像是离开家了。秋瑾笑着说:“从满人的官宦人家来看,这真是个不清洁的小屋吧?但灰尘中也开花。”我笑着说:“水底也有珠玉在闪光。”秋瑾很高兴。秋瑾说:“您是孔子的信徒,我是异教徒,我们相互敬爱,真是不可思议。”我说想见见孩子,她说因为太吵,让老妈子带出去玩了。”
灰尘中也开花,这正是我本文的题旨,我之所以要大段的引用服部繁子夫人的文字,目的只有一个,最大限度地还原这一个女子,这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