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一打油,孙伏园就要打人
绍兴文人圈,周氏兄弟当然最为杰出,如果说他们是太阳和月亮,那么还有一些灿烂的星斗,这才构成了一个伟大的星空。这些星斗中,孙氏兄弟是值得一说的。
孙伏园孙福熙兄弟,散文写得不错,后者还是画家,给鲁迅画过插图,曾经跟留法学生陈学昭闹过恋情。孙伏园是鲁迅在绍兴任教时的学生,后来读北大续做学生,毕业后又以记者之身份陪鲁迅去过陕西讲课并考察。查鲁迅日记,记他与孙伏园之交往多达百处,除了稿件书籍交往之外,相互请客吃饭也颇多。孙后来长期做报刊的编辑,是鲁迅先生不少重要作品的催生婆,如《阿Q正传》。今天看到阿Q之名,鲁迅先生真是有先知先觉啊,至少阿Q先生可当我们QQ族的祖师爷了。本来孙伏园是把《阿Q正传》当作“开心”滑稽的文章连载的,后来到第二期一看不对,马上换到文艺版发表,快到写得差不多时,孙伏园休假改由其他编辑来催稿,结果鲁迅就让阿Q给杀了头了,鲁迅说,这样,孙伏园再也不可能来催稿了。
这一则轶闻说明了鲁迅和孙伏园之关系,也说明当时的不少作品,实际上都是这么催生出来的,同时也说明,绍兴帮还掌握了媒体的大权。当时和现在,人们都称孙伏园为中国的副刊大王,这是说孙在多个副刊任职,他曾主编过著名的北京《晨报》副刊、《京报》副刊等,后来还编辑过广州《民国日报》副刊、武汉《中央日报》副刊、《贡献》、《当代》、《士兵月报》等,期间还跟鲁迅先生等创办《语丝》杂志。可以这么说吧,孙伏园是中国现代历史上编辑报纸副刊种数最多、历时最长的人物之一,包括另一位老乡章廷谦(川岛),他们都长年做报刊和书籍的编辑出版工作,比如《语丝》,比如开明书店(这是另一个绍兴人章锡琛做老板的),这就把喉舌紧紧控制在自己的手上了,就像后来诗人邵洵美办金屋书店做出版,周围聚了一批像徐志摩一类的人。孙伏园是阿Q的催生婆,学生催老师的稿,而且又有为老师的打油诗而抽人耳光的传闻。说当年的孙伏园就曾经为鲁迅的一首打油诗“我的爱在山腰”而跟《晨报》的头儿刘勉己闹翻,头儿要在版面上抽掉鲁迅的诗,于是孙伏园就追着要抽刘的耳光,这可见不是为了这一首打油诗的好坏,而完全是因为鲁迅和他是一个阵营、一个利益共同体的。事后孙伏园便辞职走人了。不过要补充的是,孙伏园和刘勉己本来就是很好的朋友,所以孙才敢这么做,文人孟浪,皆有底线。你今天哪一个愤青编辑敢抽老总的耳光,恐怕连人家的想法都没有,最多腹诽几句或在网上咒几句罢了。
孙伏园在别人的记述中是一可爱之人,年纪轻轻就蓄长须,所以人称他为“伏老”。
市面上早就有《孙氏兄弟谈鲁迅》一书,因为既是同乡又是学生辈,所以他们后来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就变成了回忆者的角色。这当然也是一个很重要的角色,但仅仅是这样一种角色,或者说仅仅是一种方式一种语调的回忆,也未免是有些单调的。鲁迅在定居上海之后,孙伏园和先生的交往就少了,后来孙到武汉编报纸,再后来又在河北定县做平民教育工作,曾任县长一职,这一段历史很少提及。这是当时的知识分子的另一条道路,就是做平民教育,孙伏园、晏阳初、陶行知都是这方面杰出的代表。现在读孙氏兄弟等那一批同代人的文章,发现都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写得不够有趣。其实他们每个人都是很有趣的,但是他们的回忆文章有点像白开水。
相比于哥哥孙伏园,孙福熙(字春苔,鲁迅日记作写作“春台”)跟鲁迅的交往就少多了,他是留过法的,最早是周建人在绍兴任教时的学生,后来他给《野草》画过封面,跟哥哥相比,弟弟更多了些艺术家的气质。所以他对鲁迅的认识,倒是往往有独到之处,在《鲁迅·艺术家》一文中他就说到了绍兴和鲁迅的关系——他的文字与思想常被人指为绍兴人的特质:文字简练,思想深刻,在圆润精妙中深藏锋利,似乎绍兴人确有此通性。但有一点为绍兴人所最缺乏者,即为鲁迅先生所有丰富有热烈的感情。绍兴习惯,遇事划算,预定目标以后,按步进行,越王勾践的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是其代表,进行是直线的,不多方并进,亦不走回头路,一切以冷静坚忍出之。鲁迅先生的一生如长庚星,光芒四射,忽伸忽缩,没有直线,也不怕回头,于是学水师,学路矿,学医,学文,为友为敌,为敌为友,如此感情丰富而热烈的人,在绍兴先贤中,即诗人与画家,亦不见一人。绍兴的地方色彩,可以产生学术思想家,而不宜于艺人,鲁迅先生确是特殊的一人。
这个说法,这个角度,从今天来看还是新的。浙东学派一直讲经世实用,搞艺术实在算不上是正道。因为那个时代那个社会,要会随机应变,从这一点上来说,鲁迅之弃医从文,还是相当伟大的,这在今天是要被家长骂死的,但鲁迅父亲早逝,母亲自然管不了他。所以后来我发现那些能闯出来的人中,早年丧父的不在少数,这是个值得研究的现象。
有意思的是,鲁迅后来到了上海之后,孙氏兄弟跟他是越来越疏远了,这一点在川岛写于1977年的《读〈鲁迅日记〉杂记》中提到过孙福熙给鲁迅先生的信“其字甚大”一个细节。川岛说“记得鲁迅先生和我说过:‘春台快要成为阔人了’。以及‘学画的不画画,却写起文章来’等等,也许鲁迅先生早就对他有点看不惯了……鲁迅对青年人为私念而走上邪路的,终觉得是憾事,给我的信里曾说到:‘伏园则在办一种周刊,曰:《贡献》(实在客气之至)。在另一封信中说‘对于《贡献》,渺视者多’。而伏园和鲁迅先生也不多见面,正在慢慢地疏远。这时节,是否春台以为快要功成名遂,即所谓‘快要成为阔人’,很自然地就傲慢起来,给鲁迅先生的信,也便忘乎所以,‘其字甚大’了。”
川岛的讲法,倒是符合鲁迅先生的脾性的,兄弟反目,师生反目这都是事实,好在现在都用伊妹儿了,否则我们平时写字也还得小心翼翼的,对师长辈切不可“其字甚大”。人们常说大人有大量,这话对政治家和文人可能不一定适用。当年周氏兄弟反目,有人说在今天仍算是一个谜团吧,其实有什么不好解释的呢,越是最初的解释,往往是最靠谱,后面被屏蔽和修饰的就多了。孙福熙在1957年被打成“右派”,1962年去世;孙伏园于1966年去世,可惜他们不能详说当年事了。
鲁迅先生周围,还有几位来自家乡的女生,许羡苏,俞芳等等,前者是许钦文的妹妹。有女生处皆有浪花。台湾的蔡登山写了本书叫《鲁迅爱过的人》,其中说到鲁迅的同事、浙江鄞县人马幼渔先生的女儿马珏,1910年出生,人称北大校花,说鲁迅对她颇有微妙的感情。其实想想这种微妙也正常,正如他和萧红之间的微而妙。我曾看过有人写文,说许广平恋爱时的文才和文笔要在萧红之上,真是妙论啊。马幼渔在北大,资格远比周氏兄弟要老,他同时又是与鲁迅、周作人兄弟一起在日本留学期间拜国学大师章太炎为师的同学,从1921年起长期担任北京大学国文系主任。其实在蔡登山之前,早有人写过鲁迅和北大校花的事。马珏曾经在1926年写过一文,叫《初次见鲁迅先生》,把鲁迅还原成一个极为普通的人,丝毫没有后来人们把他当伟人来写的味道,其中有鲁迅先生的几段话蛮有意思的——
“鲁迅先生忽然问我道:你要看什么书吗?《桃色的云》你看过没有。这本书还不错。
“现在外面不多了,恐怕外面没处买,我那儿还有一本,你要,可以拿来。
“那本书,有空叫人给你拿来呀。”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细节,那是鲁迅主动向马珏荐自己的书。而马珏当时在文章中还是以少女的口吻,把鲁迅写成一个不太好玩,跟自己想象相距甚远的小老头。
还有一种说法是,马珏结婚之后,鲁迅就不送自己的书给她了。
关于鲁迅送书,《时为公务员的鲁迅》一书也专有论及,鲁迅当时在做公务员的时候,就出了不少书,他会送给教育部的同事并朋友,且送的范围还颇广。请客送礼,人之常情。书中还就鲁迅先生送书与送土特产作了比较,说送土特产的,就仅仅限于紧密关系的同事和朋友了。当时鲁迅送的土特产有火腿、笋干和龙眼。笔者印象中,龙眼似乎不是浙江的土特产吧。
其实送书寄书等,可能也是当时文人们主要的活动之一吧,许钦文的回忆文章中说到——《鲁迅日记》中还有多次给许羡蒙(五妹)寄刊物的记载,我如今不了解,鲁迅先生怎么会这样长期地随时寄给她刊物。鲁迅先生不会知道我们是姊妹,平常随便谈谈时他往往问我他所认识的同一村子里的人。他从来没有谈到过羡蒙。四妹也不知道这事情。我探问了许多有关的人,也都说不知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鲁迅也不例外,正如许钦文其实也有自己的秘密,只不过不会写出来罢了。
至于说许钦文,后来也成了中国乡土派小说的代表人物,他跟先生的认识,倒不是通过妹妹,而是通过周建人的介绍。因为他也是周建人的学生。许钦文是鲁迅先生信得过的人,所以鲁迅和许广平到杭州补度蜜月时,就是让许给订房间的,不过鲁迅先生的有趣在于一定要让许订三人间的房间,说许你白天可以管自己去,晚上一定要来,睡在我们中间的床上……
这个事情怎么想得出来的?而许钦文晚上有没有去住,这些许先生好像也都没有说。许钦文的成名除了他的乡土小说之外,还有就是他的“无妻之累”之说,即他曾经卷入一场凶杀案,前些年的《江南》和《万象》杂志曾详述这些事情,笔者就不重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