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兄弟也不完全买蔡先生的账
前面提到,许寿裳替鲁迅的薪水一事也写信给蔡元培,而鲁迅从日本归来的关键一步,也完全是许寿裳的帮忙。
许寿裳和鲁迅同是留日的同学,所不同的是许是浙江省派出的官费留学生,他后来跟鲁迅同在弘文馆学日语,当时的浙江留日的同乡会就有一百多人,所以后来的浙江两级师范中就有不少当年的同学,而且他们在弘文馆就搞过类似木瓜之役的运动,后来办《浙江潮》,许寿裳是编辑,鲁迅则是撰稿人,所以这样一种关系,一直到鲁迅先生去世,都是非常铁的。朋友帮朋友,本来都是很自然的事情,我们现在要考量的是,朋友和朋友,一开始在一个起跑线上,后来有的快有的慢,这样可能心理上会发生变化,慢的人觉得是快的人挡了他的道,而快的人则觉得慢者不能帮助和刺激自己了,便也看不起这个后进者了。幸好,许寿裳和鲁迅之间好像没有出现这样的情况。
1909年,鲁迅来到杭州,在许寿裳担任教务长的省两级师范学堂任教,鲁迅教生物并兼当时的日籍教师的翻译。一开始那算是一段惬意的日子,他们这个学校的教师中,大约留日回来的就占了四分之一。不过鲁迅先生在求职上也有一个硬伤,即他的留日没有取得正式的文凭,拿到的仅是两张证明,一是弘文学院日语学习证明,二是仙台学医二年的证明。要知道文凭在任何时候都是管用的,尽管这样,能够跟同学和同乡又是朋友的许寿裳在一起工作,那还算是愉快的吧。不过因为发生了“木瓜之役”,校长夏震武和许寿裳发生了冲突,鲁迅等一拨二十几个教师坚决地站在许寿裳这一边,他们抗议他们辞职,最后驱逐了夏校长,但夏的势力在杭州仍有影响,所以后来他们抗议的这一拨人也就纷纷辞职不干了。
从杭州辞职后,鲁迅回到绍兴,任教于绍兴府中学堂,当了博物教员。注意,鲁迅在中学里都没教过“主课”,不像后来在大学,可见中学比大学要难混多了。绍兴比起杭州,自然闭塞多了,更何况到了家里还有一个不同房的妻子,鲁迅的苦闷从他给许寿裳的信中时时可见到——“仆荒落殆尽,手不触书,惟搜采植物,不殊曩日,又翻类书,汇集古逸数种,此非求学,以代醇酒妇人者也。”把古书当作美酒和美妇,可见鲁迅当时之骚闷。后来辛亥革命爆发,王金发在越当政,鲁迅做了短暂的校长,后来鲁迅看到形势不妙,便也一走了之。
就在这一走之前,鲁迅还是向许寿裳大倒苦水并要求代为找工作——
“越中棘地不可居,徜得北行,意当较善乎?”
“今年下半年,尚希随意为仆留意也。”
“仆颇欲在它处得一地位,虽远无害,有机会时,尚希代为图之。”
…………
按照鲁迅的性格,大概也只有当着许寿裳,他才会如此求情。因为他还曾经讲,这个事情不能让蔡谷青知道,谷青者,蔡元培之堂弟也,同是留日的同乡,后者曾任中国银行杭州分行行长,是杭州的社会名流。据说鲁迅和他也算是好朋友,但就是怕人知道自己落魄的样子。
多年之后,许寿裳在回忆文章中说到他向蔡元培举荐鲁迅的具体情况——
我被蔡先生邀请至南京帮忙,草拟各种规章,日不暇给,乘间向蔡先生举荐鲁迅。蔡说:“我久慕其名,正拟驰函延请,现在就托先生——蔡先生对我,每直称先生——代函敦劝,早日来京。”我即连写两封信给鲁迅,说蔡元培殷勤延揽之意。
你看,殷勤延揽之意,话都说得很好听的。特别是蔡元培先生,不是说我给你饭碗,而是我仰慕你已经很久了,你能来我部工作,那是给我面子——我想许寿裳如此的转述,鲁迅听了也一定会高兴的。
所以如果我们把蔡元培当作绍兴帮的帮主的话,许寿裳好比是人事部长了。当然,就他们个人性情而言,同是越人的他们相距甚远,但好在蔡元培是兼容并蓄之人,如果说蔡先生有点像老好人,那么许寿裳就是大好人。
1912年鲁迅去教育部做了公务员,一直做到1926年。他先是做一个普通教育司的科员,负责艺术教育等事,他前后做了十四年的公务员,从南京到北京。其间折腾也不少,但总体上说还是平稳的,特别是到北京部里上班之后,鲁迅还在几所大学里任课,多的时候达六所学校兼课。记得徐志摩跟陆小曼婚后也在几所学校兼课,为的也还是生计。鲁迅就曾在许寿裳做校长的女师大兼过课,在那里认识了许广平。有一阵子网上有文,说鲁迅是一个很有生活智慧的人,不完全是个横眉冷对的愣头青,说他拿了国民党十四年的薪水,但照样骂国民党——有钱为什么不拿呢,而且他本身工作还是认真的,还是在实践着蔡元培艺术代替宗教的美育教育理想,其间蔡先生的风波不断,但鲁迅的铁饭碗还是捧着的,包括后来不做公务员,还拿每个月三百元的编撰费。可以说这是国家在“养”着鲁迅先生。
我只能说鲁迅是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好像跟生活智慧不一定扯得上关系,吃了人家的不嘴软,反过来又要骂人家,因为这个人家是一个单位,是一个教育部,是什么鸟都有的地方,何况那时的教育部欠薪厉害,现在只听说乡村小校对教师有欠薪的。反正不管怎么说,鲁迅先生14年的公务员生涯,是靠蔡元培的,中间又是许寿裳发挥了作用。而且问题是鲁迅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做公务员期间在大学教课和著述无数——要这今天看来,鲁迅先生是很懂得如何“混”日子,他也没有说要辞职,包括1926年之后,他仍拿着国民政府的钱,所以以前说鲁迅先生在白色恐怖中如何如何,我觉得都有夸大之嫌——处世和生活的智慧,或者说一个文人的人情味,鲁迅身上还是体现得很足的,比如在上海他喜欢下馆子喜欢看电影等,虽然香烟抽得比较差,衣服穿得不高档,但这不等于说生活之窘迫。特别是跟许广平生活之后,应该说鲁迅是过着一种比较优裕的生活的,而这种优裕生活即来自于他的笔耕来自于他的稿费和版税。
周作人也去找过北大校长蔡元培,据周的日记上说,前两次都是不遇,后来蔡先生去看周也未遇到。当联系上之后,周也还是求职之事。可是一开始周作人对蔡老乡安排的工作不甚满意,因为蔡先生只让他给预科班讲国文——事实上国文最难讲了,但是蔡先生也有难处啊,第一,周作人没有高学历,第二是中途插进去的,任课老师在开学前都已经安排好了,不能随便中间换人的。所以周作人一开始就有怀才不遇之感,他本来是想讲希腊文学一类的。因为那时谁也不懂希腊文学啊,所以周作人写信给蔡校长说是不干了,只是因为想在北京再玩几天,所以没有一下子回绍兴,可是没想到蔡老乡还是给了他面子,转而给他安排做北大国史编纂处任编纂员,月薪一百五十元,工作时间只是每天四小时,上下午各两个小时,午餐也在学校里吃了。周作人自己也说,这是因人而设的岗位,只有两个人,还有一个是沈兼士。看来岗位多一点还真是管用啊,你看今日之大学,除了学院和系之外,不是也有什么部啊研究所啊一类,大概都是用来养人和留人的吧。蔡元培当年这么一留,就留住了一个新文学运动的闯将,一个提倡“人的文学”的五四先锋和领袖。这个中间,有没有人再做过蔡的工作,不得而知。但就是因为蔡元培的关系加上自己的努力,周作人在北大是如鱼得水,一时之间,他的名气都要大过鲁迅了,鲁迅后来以小说创作而著名,而研究领域的成就,如《中国小说史略》,倒是兄弟关系好的时候,周作人逼哥哥整理出来的。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没有蔡元培的提掖帮助,便不会有周氏兄弟的成就,因为关键之处就是那么几步,所以当年毛泽东去北大,也可能就是因为没有人能赏识这个湖南小伙子,结果他后来一回到湖南,在若干年后,让整个中国革命的格局都发生变化了。
不过如果从较长时间去考量周氏兄弟跟蔡元培的关系,倒也一直是若即若离的。后来周氏兄弟的命运发生了急转。鲁迅到上海成为自由撰稿人之后,跟蔡还是有交往的,世界笔会的活动,萧伯纳到上海来等,宋庆龄、蔡元培和鲁迅当时都作为中国的名人接见并作陪的。那个时候,鲁迅和蔡元培差不多已经是齐名了。而鲁迅跟许寿裳的关系一直很好。凡有什么事,鲁迅都会向他诉苦,鲁迅去世后,关于鲁迅的最权威的文字大约都出自许寿裳的,直到1949年之后,已经入狱的周作人才有《知堂回想录》中的文字来讲述一些往事,这也还是通过曹聚仁的关系才得以写作和出版的。在这些往事里,也有提到绍兴帮和浙江帮的事情的,周作人说:“人家也总是觉得北大的中国文学系里是浙江人专权,因为沈(兼士)是吴兴人,马(幼渔)是宁波人,有以有‘某籍某系’的谣言,虽是‘查无实据’,却也是‘事出有因’;但是这经过闲话大家陈源的运用,移转过来说绍兴人,可以说是不虞之誉了。我们绍兴在‘正人君子’看来,虽然都是绍兴师爷一流人,性好舞文弄墨,但是国文系里,我们是实在毫不足轻重的……”
但实际上周氏兄弟和蔡帮主之间的关系,并不是那种单向单一的,至少现在已经有人撰文讲述周氏兄弟对蔡先生的不满情绪,关于周作人的不满前面已经提及,而鲁迅这边呢,可能跟他一时对人际关系的判断失误有关系吧。
1927年的时候,蔡元培做了中央研究院院长,鲁迅在给同乡章廷谦(川岛)的信中发过牢骚,注意,当时鲁迅固定发牢骚的有俩人,除了川岛,还有一位就是许寿裳。鲁迅说,“我和此公,气味不投者也。民元以后,他所赏识者,袁希涛蒋维乔辈,则十六年之顷,其所赏识者,也就可以类推了。”这实际上是在讲,蔡先生还不够赏识自己。这一年的十月,鲁迅迁居上海,到了上海,他也是先去访跟蔡不同阵营里的易培基和李石曾。同年12月,他给章廷谦的信中又说:“太史之类,不过傀儡,其实是不在话下的。他们的话听了与否,不成问题,我以为该太史在中国无可为。”
但是后来的事实证明,蔡元培的对手,没有蔡对鲁迅好。1927年12月,蔡元培就给鲁迅主动送上一个不用上班就可以拿到300元干薪的特大饭碗:中华民国大学院特约撰述员。一年之后,这个饭碗又在蒋梦麟任部长的教育部里改名为"教育部编辑费"。
也正是在这种背景下,鲁迅于1932年3月2日致信许寿裳:“被裁之事,先已得教部通知,蔡先生如是为之设法,实深感激。惟数年以来,绝无成绩,……教部付之淘汰之列,固非不当,受命之日,没齿无怨。……今所恳望者,惟舍弟乔峰在商务印书馆作馆员十年,虽无赫赫之勋,而治事甚勤,始终如一,商务馆被燹后,与一切人员,俱被停职,……可否乞兄转蔡先生代为设法,……”
又由于有“蔡先生代为设法”,鲁迅的弟弟周建人保住了商务印书馆的编辑职位。不过也很奇怪,鲁迅碰到这种事情,他不是直接找蔡元培,他都得请许寿裳转述,不知这算不算一种生活的智慧。
所以说,蔡氏对周氏三兄弟,都是有恩之人,更不用说鲁迅去世后,蔡元培担任治丧委员会主席,并亲致悼词。他撰写的《挽鲁迅联》中写道:“著作最谨严,非徒中国小说史;遗言太沉痛,莫作空头文学家。”随后,蔡元培还出任鲁迅纪念委员会主任,积极支持出版鲁迅全集,并为《鲁迅全集》作序言。这一点,连郭沫若都有过评价说:“影响到鲁迅生活颇深的人应该推数蔡元培先生吧!这位有名的自由主义者,对于中国的文化教育界的贡献相当大,而他对于鲁迅始终是刮目相看的。鲁迅进教育部乃至进入北京教育界都是由于蔡元培的援引。一直到鲁迅的病殁,蔡元培是尽了没世不渝的友谊的。”这个评价应该说是公正的,虽然郭沫若和鲁迅生前同在上海,据说连面都没有见过,他们曾是两个阵营里的人,但是郭先生后来变换阵营也如同他的才思一样迅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