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是想绕开一些暗礁险滩的。
一开始我想先绕开沈定一。因为这个人在早年是国共统吃,后成了国民党的极右派,他不仅为共产党所不容,也为国民党的左派所不容,最后是被暗杀在萧山衙前汽车站。究竟是谁干的呢?至今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这也成了民国时期著名的迷案之一。此种迷案不仅我们有兴趣,就连老外也有兴趣,比如一个叫萧邦奇的美国人就专门写了一本书,书名叫《血路:革命中国中的沈定一(玄庐)传奇》,看了这个书,我就觉得无话可说了。这个萧邦奇还写过一部浙江萧山湘湖的书,虽然名气不如《血路》,但我估计也会令所有的湘湖研究者汗颜。这个美国人既有点旁门左道,又有点情有独钟,写得既有观点又很好读,这是我们写作者的一个目标。
但是我又发现我绕不开沈定一,倒不是说他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了,而是当我写作民国有个绍兴帮时,前面所叙述的如蔡元培、鲁迅等基本都是教育和文学领域的,那么还有一个领域,即政治领域,这就是一个更大的舞台。其实像那些辛亥英烈,就是那个层面上的先驱者。还有邵力子、刘大白等也是亦文亦政,这其实都很正常,有时就看主要的影响力,有时又常常被遮避了什么。像蔡元培当然就是个官员嘛,但我们常称他为教育家;鲁迅先生在民国的教育部做过14年的公务员,但我们现在都称他为作家,因为公务员只是国家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鲁迅工作可能也是蛮认真的,但这个认真只是机构里的认真,只是仕途当中的一项要素罢了。刘大白也从政过,但人们总是认为比起他的创作和理论,从政简直是个狗屁,所以研究者反而不多了。而像沈定一,虽然也写过不少作品,有的也相当有水平,但人们还是将他归为从政者一类的。
那么好,就写沈定一吧,且回到常识的层面上来写,否则我们可能离历史的真相会越来越远。因为常识告诉我们,沈定一的名字是跟衙前农民运动连在一起的,而沈本人就是大地主,大地主发动农民运动来造自己的反,这是不是天方夜谈呢?本来,主义和火种也是从错综复杂的现实中来的,如果剥离了现实那就会成为一种空壳的理想,就像萧山沙地上人们种植的络麻一样,麻被剥下来之后,麻杆就成了光滑的东西,但是我们劳动的手,那些沾着络麻汁水的手,肯定不会是光滑的,相反一定是粗糙而有质感的,这就像钱江两岸的沙土一样。
一定要说衙前农民运动是共产党发动和领导的,那至少是从另一侧面承认了沈定一是早期的共产主义者之一,这还是从顾及颜面的层面来说的。
接着我也是想绕开宣中华的。
我的一篇写作一师风潮的文章,曾经刊发在杭州日报上,此文因为没有提及宣中华,于是报社的反馈平台上便有了“读者来信”,信中介绍了宣中华的事略并指出我的纰漏——其实这些我也都知道,因为就宣中华来说,现成的文字在网上一搜就是一大堆。不过这位读者来信却很好地提醒了我——不能只谈思想,不谈行动;也不能光提经校长和四大金刚们,而不提领导一师风潮的学生领袖。虽然学潮也难免会有过激行为,不过激就不是学潮,正如战争总要死人。
而更有意思的是,沈定一和宣中华,这两个我本想绕开的人物,他们之间的关系更是具有戏剧性。一开始他们是师生和同志同道,可以说是浙江政坛上的一对双子星座,当然是以沈为主,宣为辅,接下去他们渐渐的平起平坐,后来竟成了政敌,且是你死我活的政敌,这也真有点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感觉。而相同的一点是,这一对师生都死于非命,如前所述,沈被谋杀,而宣中华也在“四·一二”之后被国民党杀害。
值得注意的是,跟沈定一和宣中华有关的好多人物,或者说就是他们这个圈子里面人,都曾是浙江一师的精英分子,他们也许政治倾向有所不同,人生选择也各有不同,比如施存统曾发表声明退出共产党,而俞秀松则在苏共的肃反扩大化中客死异国他乡,还有叶天底、还有汪寿华,还有梁柏台……这些都是为革命和主义献了身的人,包括湖畔诗人中的应修人和潘漠华。有的年轻到尚未婚娶,自然也无子嗣。有的在死后的几十年后遇到了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于是坟墓被炸,尸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便是沈定一的身后事。而那些幸存下来的呢,也是战战兢兢地活了N多年,他们也留下回忆文字,给人留下谈资,但是那些谈资,也好像非红即黑,非直即歪,即有意地形成了一种二元对立,好像沈定一和宣中华甫一登台便如仇人相见般地分外眼红。
历史真的是这样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