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刘大白
作为诗人的刘大白,是能够留在文学史上的,哪怕仅凭一首《卖布谣》。
刘大白的诗学,用曹聚仁的话来说是——“他是旧诗词的大作手,但,他在白话诗的创作上,又是急先锋。”
急先锋难免会早早倒下,甚至片甲不存,但是没有急先锋,又哪有后来的摘桃者?这也正如刘大白的为人,有极传统和古典的一面,又有新潮的一面,否则他是不可能去写《卖布谣》的。
实际上古体诗才是刘大白的童子功,史载他九岁便学作诗了。如这一首缠绵的《双红豆》,便跟此前的《匕首行》大为不同——
其一
岁朝初,一封书,珍重缄将两粒珠,嘉名红豆呼。
树全枯,却重苏,生怕相思种子无,天教留丰株。
其二
望江南,树凋残,莫作寻常老树看,相思凭此传。
体微圆,色微殷,星影霞光耀晚天,离离红可怜。
其三
豆一双,人一囊,红豆双双贮锦囊,故人天一方。
似心房,当心房,偎着心房密密藏,莫教离恨长。
这是有故事的,诗人总是跟爱情有关系的,刘大白也从不缺少爱情,只不过他的爱情,跟后来徐志摩和戴望舒的路数是完全不一样的。
其实大白的诗词功力,特别是旧体诗的功力还是相当了得的,诗人中要能新旧兼备的,实在也是屈指可数的。仅以他跟杭州有关的旧体诗来看,也已可见一斑。
如夏居孤山广化寺时作的——鉴湖不住住西湖,十五年来此山孤。今日孤山容我住,挈妻携子傲林逋。(《白屋遗诗·西泠小草》;(1917年)
比如在《湖滨之夜》中的“夜深长抱西湖卧,不及青山福分多”;
在《雨里过钱塘江》中的“两岸青山相对坐,一齐看我过江来”。
而更著名的是他的写于1928年的《楼外楼头狂醉》——“胸中垒块不寻常,楼外楼头醉一场。十五年来无此态,朋筵赌酒郁成狂。”其女刘星子在1983年作补记时写道——此诗作于一九二八年四月十六日,这晚作者在西湖楼外楼喝了二十八两酒,大醉一场,归后酒花与血花齐喷,自谓十五年来无此狂态。
包括给复旦大学所写的校歌,也一直延唱至今,此校歌由丰子恺先生作曲——
复旦复旦旦复旦 巍巍学府文章焕
学术独立思想自由 政罗教网无羁绊
无羁绊前程远 向前 向前 向前进展
复旦复旦旦复旦 日月光华同灿烂
复旦复旦旦复旦 师生一德精神贯
巩固学校维护国家 先忧后乐交相勉
交相勉前程远 向前 向前 向前进展
复旦复旦旦复旦 日月光华同灿烂
复旦复旦旦复旦 沪滨屹立东南冠
作育国士恢廓学风 震欧铄美声名满
声名满前程远 向前 向前 向前进展
复旦复旦旦复旦 日月光华同灿烂
因为有古体诗的功力,大白的对联也是很为人所称道的,相传他在浙江主政教育时,为第一届西博会教育馆所撰的对联就极为出彩,当时刘大白的身份还是教育厅的秘书长并兼西博会教育馆的馆长,从今天的角度看至少是个正处级干部了,而他的对联却是——“办教育的经费,没有来路;受教育的人才,没有出路”。据说当时蒋介石看了很生气,大白便给他作了解释,事后有人要大白修改此联,大白不肯,后来此联也一直挂到西博会结束而没有被人拿掉。对此,大白还写过一篇蛮认真的文章。此事不仅看出刘大白的个性,也看出了当时的世风。八十年前的中国教育,就是这个样子吗?想想真有意思啊,而且一个主政教育的地方官竟敢在诸如“成就展“上如此调侃,而非一般文人墨客之讽刺挖苦,这可见刘大白身上很耿直和悖时的一面,这一面显然是很不讨好的。当然也很可能这只是一个传闻,至少是文多于史的,因为也有人说蒋介石根本就没有去参观过这个展览。
传闻刘大白在做教育厅秘书长的时候,厅长就是蒋梦麟,传闻刘作为蒋的助手,做事还是蛮爽快的,经常是蒋厅长不在时,刘秘书长就自说自话地把事情给办掉了,事先不请示,只是事后汇报,等蒋梦麟知道之后见刘大白办得也还可以,也就不能再说什么了。所以刘大白大约也是不甘于只做师爷的角色的。
刘大白的名气,的确是跟他撰对联是分不开的。相传红白之事,朋友中都会有劳于他的,虽说他总是推脱,说人家的悲喜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但还是留下了不少应酬之作。
回到诗歌。今天看刘大白的白话诗,尤其胡适先生的白话诗,那就是白开水,这一点大白先生自己也有所认识,他说过“我的诗用笔太重,爱说尽,少含蓄。”这也算是一语道破天机吧。人如其名,名如其诗,大白!而所谓“旧诗词的大作手”这在新诗一百年的今天来看,便更显出刘大白写作旧体诗的妙处了,但是我们别忘了,刘大白还是白话诗创作上的急先锋,如这一首《秋江的晚上》就是传世之作——
归巢的鸟儿,
尽管是倦了,
还驮着斜阳回去。
双翅一翻,
把斜阳掉在江上;
头白的芦苇,
也妆成一瞬的红颜了。
尤是那一句“把斜阳掉在江上”这真是千古绝唱啊!不过就是在这样的白话诗中,其实还是有着古体诗词的韵味的,这便是五四一辈诗人的长处,虽然他们在白话文方面也许还不是太娴熟,但却正因为某种不娴熟,又最大程度地保留了中国诗歌的独特意境。刘大白更有代表性的就是《邮吻》——
我不是不能用指头儿撕,
我不是不能用剪刀儿剖,
祇是缓缓地
轻轻地
很仔细地挑开了紫色的信唇;
我知道这信唇里面,
藏着她秘密的一吻。
从她底很郑重的折叠里,
我把那粉红色的信笺,
很郑重地展开了。
我把她很郑重地写的
一字字一行行,
一行行一字字地
很郑重地读了。
我不是爱那一角模糊的邮印,
我不是爱那幅精致的花纹,
祇是缓缓地
轻轻地
很仔细地揭起那绿色的邮花;
我知道这邮花背后,
藏着她秘密的一吻。
这是诗人写于1923年的诗作,我后来看有人的评论,说他写这诗已经44岁了,爱情其实也没有了,所以只能是写写信搞搞邮吻了。我觉得这真是不了解诗人。44岁怎么就能说没有爱情了呢,杨振宁82岁也还有爱情,怎么能说刘大白44岁就没有真正的吻了呢?
诗人之私生活,一定是跟诗歌有关系的,爱情是这样,其他更是这样。刘大白写作《卖布谣》的时间是1920年的5月31日,而这前后他还写了不少同样风格的反映民生疾苦的诗歌,用口语,有节奏,很直白,是那个时代诗歌反映现实的杰作——
一
嫂嫂织布,
哥哥卖布。
卖布买米,
有饭落肚。
嫂嫂织布,
哥哥卖布。
弟弟裤破,
没布补裤。
嫂嫂织布,
哥哥卖布。
是谁买布,
前村财主。
土布粗,
洋布细。
洋布便宜,
财主欢喜。
土布没人要,
饿倒哥哥嫂嫂!
二
布机轧轧,
雄鸡哑哑。
布长夜短,
心乱如麻。
四更落机,
五更赶路。
空肚出门,
土城卖布。
上城卖布,
城门难过。
放过洋货,
捺住土货。
没钱完损,
夺布充公。
夺布犹可,
押人太凶!
“饶我饶我!”
“扣留所里坐坐!”
这一时期的诗,我以为跟刘大白的生活有着直接的关系,因为那时他跟沈定一已经在萧山衙前从事农村教育乃至农民运动了,包括他后来的另一首《成虎之死》,都是那个时期的作品。不仅刘大白,包括沈定一自己都写了叙事长诗《十五娘》。照以前的文学史来看,沈定一在诗歌史上是没有地位的,但是革命却是诗歌的同义词,所以那一个阶段便会有《卖布谣》这样的作品问世。而这个阶段的刘大白仍有更多哀婉低吟之作问世,如写于1920年8月8日的《立秋日病里口占》:“西风拂拂忽相过/一缕新凉袭被窝/落叶声低偏到耳/立秋消息病中多!”以前常有人说诗人会无病呻吟,而那个阶段的大白的确是有病住院着,所以姑且可称作为有病呻吟吧。
有病呻吟,这病可能还是中国社会之病,所以大白也能写出这样愤慨的诗,此诗题目叫《每饭不忘》——
饭碗端起,
我就记起——
他,
他姓李!
饭碗端起,
我就记起——
他,
死在萧山的监狱里!
饭碗端起,
我就记起——
他,
他是中国农民牺牲者第一!
饭碗端起,
我就记起——
“其余没有人了吗”,
难道中国农民全部跟着他断了气!
这就是纪念李成虎的诗歌。
历朝历代以来,中国读书人中同情劳苦大众且为之鸣不平的,不在少数,但是能够用诗歌,特别是用新诗来表现这一题材的,确实凤毛鳞角,虽然这些新诗在今天看起来跟胡适的新诗都有一个浅白的问题,胡适的浅白主要表现在爱情诗领域里的浅白,而刘大白的浅白是在于表现农民和他们的对立阶级的关系——这可能也恰恰就是刘大白诗歌的意义所在。而考察他那一个时期的身体力行,的确是在萧山的衙前从事农民运动,而这跟刘大白、沈定一那个时期信仰共产主义是完全分不开的,今天读《卖布谣》这样的作品,一个强烈的感觉是——刘大白太红色了,他之前和他之后的这种新诗人,要红色的也是不少的,但是像大白这样,能够把农民的疾苦当作诗歌的主题的,可以说屈指可数。也许这已经跟诗艺无关,而关乎的是信仰。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这些诗歌后来基本发表在同人报纸上,如民国日报的觉悟副刊等,那个时代诗歌的定位也很明确,那就是给人开启觉悟的。
而刘大白的这种红色诗歌跟他同一时期缠缠绵绵的爱情诗(如诗集《丁宁》)一起比较起来看,则能看出诗人情感世界的多样性和丰富性。实际上刘大白也不是不知道那些新诗所存在的艺术问题,那个时候,他是把这些新诗当作社论来写的。
1921年和1922年,是刘大白创作颇为旺盛的两年,而发表的阵地就在上海,其中《民国日报》的《觉悟》专刊在2月15日刊登了该报社友的名单,其中就有沈雁冰、沈泽民、邵力子、李汉俊、陈望道、夏丏尊、杨之华、沈玄庐(沈定一)和刘大白。注意这个名单中,除了夏丏尊,其余都是中共早期的党员。1922年的秋天,刘大白在杭州的白屋创办《责任》周刊,1923年他去绍兴省立第五中学任教,第二年经邵力子介绍去上海复旦大学任教,其时陈望道也在复旦任教。民国期间,特别是二三十年代,浙江的不少读书人和文人实际上都跟几个绍兴人有关系,这几个绍兴人便是蔡元培、邵力子,再加上萧山籍的沈定一。而在复旦大学期间,刘大白的人脉交往圈子也已经基本形成,那就是浙一师的旧友,绍兴任教时的旧友,还有就是复旦的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