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挽留信写得极为感动,也极为煽情。在一片挽留声中,刘大白作何感想,有何打算,这些我们现在都不知道。而从披露的资料来看,刘大白甚至还执笔替全校教师写过一封挽留经校长的宣言,此信原载于《浙潮第一声》1920年6月。此宣言的最后,刘大白是如此写道的——所以要发这宣言的缘故,因为同人等的挽留经校长,并非是个人地位的关系,实在是学校精神的关系;不但是学校精神的关系,而且是文化事业的关系。恐怕外界不大明白,不能不声明一番。总结起来:就是以前本校的办法,自认不能没有缺陷;以前的文化运动,也还没有改进到健全的地步,所以要经校长复任,来弥补一切,希望达到适应时地、符合真理的目的。论到外界的批评,我们不但是不忌讳,而且是很欢迎的,很感激的!这就是同人真实的态度了。半年以来,外界对于本校的举动,难免有隔膜的地方。现在趁此表白一点。大家也是盼望的。特此宣言。
虽然这个信写得很为诚恳,而从语气上说,与其说这个信是写给经校长的,倒不如说是写给官府和社会看的。最后的结果大家是知道的,经校长没有留住,刘大白也就走掉了。由此看刘大白起草留经宣言,是因为那个时候的话语权仍在学生自治会和新潮人士手里,所以事过之后还有人编《浙潮第一声》,还有人请刘大白给这本纪念专辑写序,这一方面可见刘大白当时在师生中的影响,另一方面也看出刘大白在一师风潮中是介入颇深的一个。他给《浙潮第一声》写序的时间为1920年的6月29日,我们今天读来,激情和理性仍洋溢在字里行间。
刘大白在开头如此写道——在无穷的不绝似的瀑流似的时间当中,过去已经去,未来还没来,所以人类对于过去,保有记忆;对于未来,只有想像。过去的陈迹,往往可作未来的教训物鞭策。所以记忆过去,不能说和想像未来没有关系。不然,像这占过去的时间很短的《浙潮第一声》,怎值得编印呢!
刘大白的结尾是这样的——不绝的进化,是人类无限的前途。所以过去的事情,总是不满足的。人类正因为对于过去有不满足的缺憾,所以才有向那未来求满足的努力。这一次一师底事件,结果虽然不能说是失败,但决不能认为满足。所以无论是一师同学,或非一师同学,都应该对于这件过去的事情,有不满足的缺憾,那才有大家向那未来求满足的努力。浙江文化运动底前途,人类底前途,才有不纪的进化趋向哪!这才是我想像未来的又一种希望。
看啊!《浙潮第一声》,不但是记忆过去,而且想象未来。未来的浙潮,第一声以后的第二声,第三声,……第……声,怎样?(《浙江一师风潮》浙江大学出版社)
爱之深便责之切。刘大白离开浙一师之后,没有像经先生和夏丏尊那样再去白马湖创教育之业,他还是留在了杭州。 1921年之后,刘大白基本的生活轨迹也就在沪杭和杭州与萧山之间,这期间对他产生影响,或者说助他事业发展的主要有两个人,一个是同乡邵力子,另一个就是萧山人沈定一。
邵力子利用自己的关系帮过浙江的不少文化人,这个帮就是谋职谋发展,这方面的例子很多,这其中就包括刘大白的去上海工作,以及曹聚仁的出道。
而沈定一这个人,如果用今天的话来说,他也是一个跨界之人,在一师风潮中,他也是完全站在经先生和学生运动这一面的,他先是给杭州警察厅长夏超去信诘责,且此信是刊于《申报》的1920年3月30日的,全信言简意硬——闻君以武装警逼令一师学生离校,君果甘作摧残吾浙文化之虎伥乎,何面目食吾浙禄,若非事实,盼复。
何面目食吾浙禄?这就是一个文化人对一个警长的责问,也是一个当过省议长的官员对警长的责问。现在也有此种责问的,不过大多是对已经下台失权之官员的责问。何面目食吾浙禄?就是那个时代人们的观念,你当官的实际是在吃人民的奉禄,很可惜今天反倒没有这样的说法了,大家都以为当官仅仅是在服务大众与社会。是的,你公务员是可以加薪且旱涝保收,但是你必须认识一点,你所吃所用所花费,是人民的税和血汗。
而在此前的1920年2月29日在上海的《星期评论》上,沈定一又著长文《学生与文化运动》,一开头就是——浙江的新文化运动,已经受着打击了。新文化运动的敌人,撑着他枯朽的铁臂膊。一拳打去了杭州第一师范学校新文化倡导者的校长经亨颐。为什么会去经亨颐?因为浙江教育厅长夏敬观的查复。为什么夏敬观会有这一种查复公文?因为浙江省长齐耀珊有查办第一师范的命令。为什么第一师范要查办?因为第一师范和傍(旁)的学校学生出了一种《浙江新潮》周刊。为什么《浙江新潮》要查办?因为《浙江新潮》登了一篇《非孝》的文章。为什么会有《非孝》的文章?因为这一种文章是新文化运动的表现。浙江的官吏,既做了新文化运动的敌人,就不能不找着一个先导者的第一师范给他一个打击。去经亨颐的校长,就是表示他们打击新文化第一声的权威。
写得清清楚楚,沈先生真是明眼之人,而他的结尾更是高屋建瓴——我们青年学生不为那(哪)一个人负的责,为新文化负的责任。新文化是我们青年的生命,我们为生命负责任。新文化是我们青年的将来,我们为将来负责任。新文化是我们青年前途的光明,我们为光明负责任。新文化的敌人,已经对于我们青年的生命,将来的生命,光明的生命宣了战了!我们要试验我们生命的力量,正是这个机会。
再看邵力子先生当年写的“时评”,刊于上海1919年12月5日经第7版的《民国日报》,题目是《看“浙师”学生的团结力》,完全是鼓动性的,全文如下——
《浙江新潮》的风潮,听人有人要借此破坏浙江师范学校。
我因此却想着这是北京大学和《新青年》、《新潮》等被人仇视的一个缩影。
仇视的结果,北大丝毫没有动摇,北大学生的团结力,全国人民没有不佩服的。浙江师范的前途如何?要看他们学生的团结力怎样!压力的大小是不用管的。
包括戴季陶在内的,都写了文章支持和评论浙江一师的行为的。而这些人也正是刘大白当时交往的一批朋友,虽然不能说全是绍兴帮,但作为朋友他们都是前呼后应地来助阵的。从刘大白身边的朋友来看,一师风潮前后,便已形成了一个文人的小圈子,这个小圈子,既是工作伙伴,又是事业搭档——编报刊和教书,在于他们就不仅仅是职业和饭碗,还是理想和追求,因为那是一个可以为理想而探寻的时代,是一个西风东渐的时代,更是一个可以改朝换代的时代。虽然后来有的人因为党派不同,政见不同,有分道扬镳的,有大浪淘沙的,但却都是书生意气,激扬文字——而正是这一些气场是能够穿越时空直抵今天的。
一师风潮之后的刘大白,住进了浙江病院,这大概是当时杭州最好的医院了。刘大白一直咯血且不断根,而且饭碗也敲掉了,大白想要好好地治一治了,这个时候他虽然也在几所学校兼过课,但只是对课负责,而不是对学校负责和尽忠了,因为一师风潮,已经让人伤透了心。经先生走了,改革派走了,刘大白便开始了一段职业诗人的生涯。病且赋闲,正是作诗的好时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