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灿若星河的中国现代文化名人中,夏丏尊的名字一直是很靠前的,但如果是跟他同时代的李叔同(弘一法师)和丰子恺比,好像又没有他们那么精彩有故事,他好像是一个活得比较苦的人。这位生于1886年,死于1946抗战胜利之后、十七就结婚的浙江上虞人,一生无绯闻,一生皆美谈。
比如李叔同出家,可能最早源于他的一句话,他说我们这样的人最好还是去做和尚——当然这只是李老师出家的N个外因之一。后来对这个事情的认识,夏丏尊也经过了一个相当痛苦的过程。因为同在一个学校时,李叔同曾数次要辞职离开杭州,都是因为夏丏尊的苦劝才留了下来。所以对于李叔同去虎跑做和尚,他起先是后悔,后来经过弘一跟他的交流,他又觉得这是弘一的幸运了。不过有意思的是,当弘一劝夏丏尊也出家时,他始终下不了决心。夏老师也学佛理,但一直不算太投入,所以他是个终身居士,这也是他后来颇多烦恼的原因之一。
再比如说丰子恺的漫画和散文成就肯定跟他有关,但你梳理起来好像又没有必然的关系,只是他们那种师生、同事加朋友的关系,在今天看来成为了超越时间的佳话,因为文人相轻自古已然,而他们却是相互欣赏和包容,这就很了不起了。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么这又一群怎样的人呢?
再比如说,夏丏尊是白马湖散文流派的创始人,但他又不是惟一的一个。我看不少名人的传记和回忆录,在涉及一师、春晖中学、立达学院和开明书店时,夏丏尊就是翻不过去的一页,文学、教育、出版,或者具体到语文教育,那是必然要提到夏先生的,比如早年他和陈望道、刘大白、李次九一起就被称为浙江第一师范学校的“四大金刚”(注意,四大金刚在今天似乎是褒义的成分居多,而在当时可能以贬义为主)。这“四大”中,其他三个公认为造反派,而夏先生则是亦新亦旧的那一类。而且早在1909年许寿裳发动“木瓜之役”时,他就已经在两级师范学堂了。当新思潮来临时,夏先生的勇猛和先锋,跟做人处事中的谦和与刚烈又是怎么能够统一的呢?要知道他身边有多少新潮和迂腐之人啊!
要是说起他的学历,留日也不到两年,因为家里没钱也不得不辍学回来,也没拿到什么文凭,一开始只是在浙江一师做日文教师的翻译助理。我们现在的一些私立学校和教育培训机构,有几个外教已经是很了不起了,可是一百年前,杭州的师范和中学里有外教也不稀奇了,因为鲁迅一开始也是兼做翻译助理的,且跟夏丏尊同在一所学校。夏丏尊回国的那一年是1908年,他在日本本来是学工科的,后来在一师受了李叔同的影响,才渐渐喜欢文学和文艺,然后他的处世态度又影响了李叔同,包括又影响了丰子恺等,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
所以还是他的亲家叶圣陶说得好——他于社会人生的看法,对于立身处世的态度,对于学术思想的理解,对于文学艺术的鉴赏,都是从读书、交朋友、面对现实得来的,换一句话说,都是从自学得来的。他没有创立系统的学说,没有建立伟大的功业,可是,他正直的过了一辈子,识与不识的人一致承认他有独立不倚的人格。
一师时的“夏木瓜“
要说起浙江一师的名师生,至少可以报出两只手的数量,但大多的师生都是来去匆匆,学校本来也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有些师生就是在著名的一师风潮中登了一下台亮了一下相,然后也博得满堂喝彩。包括此前的木瓜之役,就是给了许寿裳、鲁迅等更多的特写镜头。
但是也仅此而已。
只有夏丏尊,在一师做了13年的老师,能与此相比的,大概只有姜丹书老师了,李叔同是做了七年,其如陈望道和刘大白,最多只有一两年的时间,我们虽然不能以时间的长短来评判一个人与一所学校关系的深浅,但是要说起渊源和感情,时间的确是一个很重要的参考指标,这跟爱情婚姻家庭还是有得一比的。
夏丏尊是参加过木瓜之役的老教师,跟鲁迅他们不同的是,他在战役之后还是留了下来。有趣的是木瓜之役赶走了一个人称“夏木瓜”的学监夏震武,但阴差阳错的,后来这顶“夏木瓜”的帽子却落在了夏丏尊的头上,所不同的是,词性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原先的贬义转向褒义了。当时还叫两级师范学堂的这所学校,之所以会有木瓜之役,之所以频繁地变换学监(校长),除了新旧思想的角力之外,也还有经济利益上的博奕,有一个细节是说,当时一个图画老师每周只有六节课,但薪酬却有七八十元,而一个普通工友的月薪,可能也就十元上下,那么当时做一个师范学校的老师至少是是一个美差吧。
夏丏尊是1908年到一师任教的,一开始他和鲁迅的身份是一样的,都是日籍老师的翻译,即是助教的职位,其原因就是因为夏丏尊在日留学没有获得学位,这跟鲁迅是一样的,但是他们都有日语学习的结习证书,这是当时的学监沈钧儒能够聘他的一个原因,当时夏丏尊就是给日籍老师中桐确太郎担任翻译的。这里有个记载值得注意,中桐确太郎后来是日本早稻田大学的教授,而且是个信奉佛教的人,他曾经送给夏一个“谢罪袋”,那上面写着这样的字——
将佛的东西认作我的东西,这是罪。请把为谢这罪而归还的金钱,装入此袋,和立在门口的人结真的佛缘。
这“归还”不要认为“减少”。我们原可无忧的被养活,所以弄到非苦闷不能生活者,完全是由于要妄用自力的缘故。
请依了真的佛道如数归还了试试看!比未归还以前,可得幸福的生活哩。要研究这理由的,请依溯了这袋的来处来问。
漫然施金钱于寺院或慈善,并不是成佛之因。
出心比出金钱更要紧。
这大约是夏丏尊最早接触佛学的一个证明,至少说明在跟李叔同成为同事之前,他已经接受了佛学的熏陶。
前面说过,在成为著名的四大金刚之前,夏丏尊在一师的一个主要身份便是舍监,他是从1912年担任舍监的。而且他还偏偏很喜欢担任这个职务。什么是舍监呢,就是训育老师,也即相对于我们今天的德育政教老师,就是经常要管违纪学生的,这种事情往往会被一般的老师所不屑,因为吃力不讨好,一般都是那种在学生眼里凶巴巴的老师来担任此职的。而夏丏尊的脾性极好,何必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呢?且担任这个职务只有每月三十元钱的薪金,远不如那种教职的报酬。
传闻夏丏尊担任舍监有两个原因。间接的原因是他的一个朋友也曾是一所学校的舍监,因为在学校闹风潮时被学生打了一记耳光便辞职郁郁寡欢(要知道那个时候的学生风潮还是很不可思议的),最后抑郁而死。夏丏尊听到这个消息后很受刺激,觉得做舍监应该不怕挨打,而且还得抱着拚死的决心才行。
而夏老师担任舍监最直接的原因就是一师的舍监也辞职了,为何辞职,那就是受不了学生的气,于是夏老师便自告奋勇要当舍临。他觉得平时当老师那都是在课堂上讲大道理,真的碰到学生的实际情况,比如饭厅里学生饭菜倒翻了,厨工和学生有矛盾了,一般当老师的是不是会来管的,而舍监就不得不管呀,而且夏先生有一个坚定的信念,他要用人格教育的方式来感化学生,这大约跟他后来翻译《爱的教育》也是有关系的。
夏先生担任舍监的故事,比他成为“四大金刚”的故事还要来得出名,这主要是有同事姜丹书的文字,以及学生辈的曹聚仁和丰子恺等文字的记述。在曹聚仁的笔下,夏老师一开始简直是个深恶痛绝的人,语言无味,面目可憎。这“仇恨”主要是有一次夏老师没收了他的《水浒传》。还有一件事就是曹聚仁的一个远亲来杭州了,想让曹陪他去看看风景,可是夏先生就是不许他请假,弄得来曹聚仁很没面子。而更为可气的是,轮到发“校服”时,曹聚仁领到了一套不合身的大号,他便提出要换,夏老师也置之不理,于是曹就认为夏老师一定是吃了“回扣”了。
当然凡是文人的回忆文章,特别是那种写得好的,有点夸张也是正常的。
而在丰子恺的笔下,夏老师又是另一种样子——他当舍监的时候,学生们私下给他起浑名,叫夏木瓜。但这并非恶意,却是好心。因为他对学生如对子女,率直开导,不用敷衍、欺蒙、压迫等手段。学生们最初觉得忠言逆耳,看见他的头大而圆,就给他起这个浑名。但后来大家都知道夏先生是真爱我们,这称号就变成了爱称而沿用下去……偶然走过校庭,看见年纪小的学生弄狗,他也要管:“为啥同狗为难!”放假日子,学生出门,夏先生看见了便喊:“早些回来,勿可吃酒啊!”学生笑着连说:“不吃,不吃!”赶快走路。走得远了,夏先生还要大喊“铜钿少用些!”学生一方面笑他,一方面实在感激他,敬爱他。
接下去丰先生便有了他著名的比喻,是拿李叔同先生和夏丏尊先生作比较——这两位导师,如同父母一样,李先生的是“爸爸的教育”,夏先生的是“妈妈的教育”。这大约也是能一语中的之评价,后来关于夏先生之于一师和教育方面的事迹,都是沿用了这个说法的。从丰先生的文字中,我们看出夏先生是极认真又心肠极好的人,即我们今天所说的那种苦口婆心的人,苦口者,婆心也;婆心者,必苦口。那么我们要问的是,夏丏尊这个婆心的标准是什么,源动力是什么,那恐怕还就是爱的教育,人格的教育,他是相信这种东西的,也相信一个学校是必然需要这种规矩的,只是爱的教育,又必然要付出爱的代价。不要以为今天的学生难教,实际上那个时候的学生,处在新旧交替时期,又无多少应试教育的压力,虽无网络和手机,但新思潮已经无孔不入,这些学生的思想和行为异常活跃,因此在管理上也更有难度,而且民国前后的那一批学生,往往家里还有点背景。
有一次学生宿舍里中发生偷窃事件,就是没有人肯出来认账,无论夏老师多么苦口婆心,于是夏老师只好贴出告示倒计时,说再没有人来认账,他就只好去自杀了——这一招还真管用,支招的正是李叔同。这在姜丹书的《夏丏尊先生传略》中也有记述——舍中尝患失物,颇难稽。先生问策于李,李先生曰;若欲以人格感化人,君当自杀。先生韪之,乃绝食。窃物生卒自白,后无此患。
以我今天之心态揣度之,李先生和夏先生恐怕还是日本式的教育方法吧,务求彻底和绝对,而绝不和稀泥,而这背后实际上都写着两个字——认真,做事务必认真,今天我们只讲日本人很会抓细节很极致,其实还是源于认真。今天日本的首相动不动就以辞职来“谢罪”,不能不说也是一种认真且彻底的反省。当然,夏先生为教育犯错误的学生而以自杀“感动之”,这种事情是只有一次,而不能有第二次的,因为第二次很有可能就失灵了。
在学校里时,李叔同的名气一直比夏老师要大,因为李老师才华出众,学生大老远就用敬仰之眼看他的,而夏老师外表看起来并无艺术之气,然而内心却甚是狂热,特别是在1919年至1920的浙一师风潮中,他是新思想的代表人物之一。而更为重要的是,夏先生对于从一师毕业的学生,给予了一如既往的关注和爱护,并尽力帮助他们,虽然他没有从政,但其基本的人道主义精神还是贯穿在他的言行中的。1927年之后,他当年的学生叶天底、宣中华和汪寿华等先后就义,当他在斡旋求援等无效而最终等来噩耗之后,他就发牢骚说“不如早死,莫做先生。”他还在大门上贴出了“这般世界,如此江山”的对联。他甚至还在中堂里挂出了“天高皇帝远,人少畜牲多”的对联,以表无比愤慨之情。
夏先生当老师,也是由叶圣陶一语点破——没有什么特别的秘诀,用两句话就可以概括:对学生诚恳。对教务认真。人生在世,举措有种种,方式也有种种,可是扼要说来,不外乎对人对事两项。对学生诚恳,对教务认真,在教师的立场上,可以说已经抓住了对人对事两项的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