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中的人际交往
对经亨颐的叙写,好在有两本书可作参考,一本是1984年版的浙江古籍社的《经亨颐日记》,一本便是1993年版的《经亨颐教育论著选》(张彬编/人民教育出版社)
论著里有观念观点,且能扬扬酒酒之展开。日记中有行踪和交往,虽是流水账,却是难得的史料。
日记中的经亨颐,完全是个真性情,应酬交往、日常起居,大事琐事,无一不记,由此也可看出民国时期一位名校校长的社会交际和人脉关系。在今天,如果一个银行行长能有记日记的习惯的话,只要记录每天晚上在跟谁吃饭,N年之后估计就是一份珍贵的社会史。
看经校长日记,最为多的就是他的应酬交际,而且有意思的是那个时候还专门有一个叫“善交社”的。1918年12月2日,经校长如此记道——即晚,陈柏园、周萍洄等约叙虞园,发起善交社,以联中外友谊。所下戥三再集议,推定鲍乃德、陈柏园为临时书记,合外国人四,商界、学界、议会各四,共十六人为基本(社)员。此举不特对外有所关系,即在杭各界联络,亦自此始。
经校长也记吃饭,应酬之多令人感慨。因为饭局实在太多,便有“素食会”之创议,但似乎执行得很一般,1919年3月5日便写道——四时,至律师公会善交社雅叙。余提议交际改善,宴会不可繁重,缶蔬斋之旨思由善交社发起。众赞成,即推余计划实行。
有饭局,便有喝酒醉酒之纪录,甚至也有招陪酒者的记录,如1917年3月13日在上海,前一场聚会“八时宴毕“接下去便又是一场——即晚,周湘舲邀叙于精勤坊素娥楼,为介绍刘翰怡,渠因小恙不至,甚怅然。入席已九时半,王绶珊代余催花(局笺上有催花二字),名浣青,住北民和总弄东第三家,年可十三四岁,澜漫风葩,灌以一樽。散归将夜半,时微雨。
1918年11月22日的日记中也有记载——即晚,蔡谷清、金润泉宴汪叔明,席设饮马井巷,唤土妓侍酒,余初遇,亦不足骇。返寓已九时。
从日记看经亨颐,还真是工作生活两不误。工作就不用多说了,诸多的交往应酬好多就是为了办学,为了筹得经费,这便要跟官绅商士等打交道,其中也有给官员送礼的记载,只不过当时送的是书画之雅礼。有一点令人印象深刻,即经先生关于省教育会的记载甚至不亚于一师。有的时候他几乎每天都要去教育会一转。因为我们都知道,经亨颐是兼任浙江教育会的会长的,杭州平海路的省教育会,从筹款到房子造起来开始,可以说有着经亨颐的诸多心血的。而且最为可贵的是,省教育会的独立精神,不依附于官府,可以向官方募捐,但决不听从官府的指令。经亨颐指出:“教育会非官厅之佐治机关,会长非隶属于官厅之佐治员,故官厅不能以命令行政教育会,亦不能用命令行文教育会长。”(经亨颐教育论著选/张彬编/人民教育出版社)
前面说到经亨颐是个真性情的人,其中讲到亲情的两则,颇为感人。
一则是1918年6月4日游苏州时——“天气凉。余少带衣服,觉受寒,四肢酸软……余早睡,梦见亡母。游子有恙,慈魂不离,可感也夫!”
一则是记嫁女,时为1918年11月19日——“今日为次女于归之吉……十时开面,午席三,晚席九,亲迎而去,礼仪无缺。余亦欢欢喜喜。惟参家庙时,侍妇例谈以“小姐扰得十余年,告辞了”一语,对我拜别,不禁黯然。”
相比于训辞、工作和行程,经先生对亲情家事的记载是简之又简的。如1918年12月14日——“夜半梦闻呱呱醒,悉十二小姐已落地,即起,知稳婆已至,均无恙。”如1919年2月17日——“十女阿珍今日夭,已护养不善,深自痛疚。”
得女和失女均只是廖廖数笔。
日记中对游玩的记录可谓详也,不仅是赴日本和山西考察这样的出远门,即使在杭州,经先生也时不时地会抽空和朋友同事去西湖一游,印象中去得最多的当数孤山,尤是雪中的孤山——
1917年1月31日——三时,与姜敬庐(即姜丹书)约在西园会晤,买舟至孤山访梅,尚未见天地心,而游客已不少。
1917年2月6日——晴。今日省垣中等各校长,新年雅集于西泠印社。须各带交换品一件……宴毕,即由印社小径至孤山,有叶反声在林社宴客,熟人颇多,又饮数觥。未几,即与叶君等同归舟,领略吴仪臣暨何某合奏琵琶,颇佳。由西泠印桥绕平湖秋月,天色湖光,暗淡欲雪。四时返寓,微放雨点。
1918年3月17日——顺至孤山探梅,惜已凋落,惟犹有酸香耳。五时归,即晚,姜敬庐、林同庄、离成九三处招宴。如此酬应,诚吾国虚耗精神与金钱之大弊也!
玩中有兴致,玩中有自省,这便是经亨颐。关于孤山之记载,不下十次,这里除了西泠印社的因素之外,可见经先生在西湖山水中是独爱孤山的。当然关于自省的问题,即使在关于西湖山水中也有警语的,这一点倒是跟后来的鲁迅、郁达夫和徐志摩相似。经先生在1918年7月3日的日记中写道——吾浙人近来萧率之气,甚至消极而思入山者,颇有其人。西湖之胜,误我浙人不少。中学毕业生之消磨、株守,虽有各原因,而少年老成、三思而行,实为根本之暮气。人生有进无退,得寸则寸。时事之刺激,戒我妄猛则可;因而隐避,实自杀也。
这里所写的“萧率之气”和“消极而思入山者”是不是有所指向呢,比如说指向李叔同先生。1918年7月10日果然写到这一点——
晴。九时赴校行终业式。反省此一学年间,校务无所起色。细察学生心理,尚无自律精神,宜稍加干涉。示范训谕之功,固不易见,以空洞人格之尊,转为躐等放任之弊。漫倡佛说,流毒亦非无因。故特于训辞表出李叔同入山之事,可敬而不可学,嗣后宜禁绝此风,以图积极整顿。
这就是做校长的思维,跟夏丏尊、姜丹书、丰子恺笔下的李叔同出家有所不同。一句“可敬而不可学”表明了校长的观点。
除应酬谢请客之外,庭球、拇战、麻雀、手谈等游戏也有记载,仅1919年3月,庭球运动的记载就有4次,而且关于学校运动会及全市学生运动会也多见日记,可见经先生是非常注重体育运动且做出表率的。
当然经亨颐日记中最多的还人际交往。用今天的话来说,从中可以看出他的社会网络关系。如果用空间网络来考量,那几年他活动的地方当然就是杭州(浙江一师和浙江教育会),然后偶尔去上海,偶尔回老家上虞。日记中还有他的两次远行,一次赴日,一次赴山西考察,两次的远行皆为一月左右的时间。
交往中包括跟蔡元培、胡适、蒋梦麟,也包括跟杜威、费佩德等洋人,当然更多的还是本省本市的教育界、工商界和政府官员等人士。其中对于五四运动在杭州的记录,也是非常珍贵的第一手资料,这跟后人写回忆录,重新摆正观点是完全不一样的。1919年5月28日日记载——晴。自八时至下午三时,在校。省长、督军有连署特别通告,措辞外和而内厉,因集全体学生,施临时训话:爱国与祸国不可分,适可而止,留以有待。
这就是经亨颐校长,像一只老母鸡护着一群小鸡,护着他的浙江一师,包括后来护着他的春晖中学,护着他的宁波的浙江四中。但是很多时候,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教育救国和人格教育的理想总是得不到实现,特别是1927年后,政局迷离、世事纷繁,经亨颐便醉心于书画,于1937年出版了自选的《颐渊诗集》。于右任先生在序中说——余尝谓颐渊先生矫然如岩不松柏,行者、过者皆仰其高,承其荫,而吧为不可企及。此其人非仅以文章学问照耀一世而已已。顾先生默默无所驰骛,铬自负其艺事曰:吾治印第一,画第二,书与诗又其次也。余诵先生诗,超逸冲淡,佳者上宗陶、孟,下亦出入倪云林、吴野人之间。大音希声……
江山要靠文人捧,同时文人也要相互捧,于老先生虽有溢美之辞,但以经先生之功力,其诗文是值得一品的。
他于社会人生的看法,对于立身处世的态度,对于学术思想的理解,对于文学艺术的鉴赏,都是从读书、交朋友、面对现实得来的,换一句话说,都是从自学得来的。他没有创立系统的学说,没有建立伟大的功业,可是,他正直的过了一辈子,识与不识的人一致承认他有独立不倚的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