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道二哥来了,我原以为他从莘月那处出来,转而来我这边,是为兴师问罪而来。
他看起来很平静,态度也与往常无异,令我不禁感到困惑与不解,直到他抬手将一把短匕递到我面前来:“莘月公主托我将此物还给你。”
我怔忡片刻,注意到这把匕首正是莘月刚入宫时我送给她的礼物。秋狝之时她为了救我而用匕首捅黑熊呢,真令人缅怀。我细细摩挲镶在剑鞘表面的玉石,哂笑道:“听说她要回国了,怎的临要走了还把这玩意还给我。”
我虽没有干涉朝堂的权力,但朝上大抵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是一无所知。不久之前佑嘉皇帝已经拍案决定护送莘月回国,这无疑是对二哥的一个大打击。无论莘月配不配合,她回去之后,大祁的国事也不容她来干涉。莘月将这匕首送回来给我,是否意味着她要与我恩断义绝?
虽然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乍一见还是觉得很受伤。
二哥淡道:“她说这把匕首是你送给她的,如今她已经用不上了,自然就交还给你。”
“说的这是什么话呢……”我手指微滞,眼前一亮。我端详二哥的神情举止,反复咀嚼着他为莘月带来的那番话。这就是她要给我的回答吗?她终于做出了最终的选择。
“可惜了这么好的匕首。”我收回匕首,抬头与二哥的视线碰撞在一起。
大哥成亲当日原本想去见他,却因为喝醉了酒被直接送回宫,之后他一直没有进宫来,我们也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曾见面。
“小妹还没有向二哥道一声恭喜,恭喜二哥荣升户部尚书之位。”我笑道:“就是可惜了,白白让莘月溜走了,以后还想要再找这么好的姑娘家可不容易啊。”
“莫要胡说。”二哥斥责一声。
我摸摸鼻尖:“二哥,你真舍得莘月走啊?她这一走可就不好说了,万一回去以后相了个夫君,你就真的没机会了。”
二哥平淡地阖上双眼:“若是如此,我自当为她感到高兴。”
我白他一眼:“二哥,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蒜?”
二哥看向我,平静无波。他都这么清楚明显地摆出姿态告诉我,实在怪我枉做小人,我摆摆手:“我明白、我明白。我什么都不说,总可以了吧。”
“你不明白。”二哥突然开口。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你明白什么?你既然把她看到透彻,为何不把我看得透彻?你知道她喜欢谁,又岂知道我喜欢谁?”
“还有你自己呢?”他凝眸,幽深的双瞳紧紧盯着我:“就算你喜欢皇上,他对你可有情?”
我愣在原地,被他如此明确地拆穿,满心酸涩却只能哑口无言。
他神情复杂,重新阖上双眼:“当日我问你为何进宫,你说你喜欢皇上。可你入宫多年,他可曾对你好过?如今宫中嫔妃接连有孕,纵使你贵为皇后,难保他朝没有变故。深宫之内,单只喜欢二字又有何用。”
我悻悻然地笑:“原来你听见了呀……”这抹笑维持不了多久,很快就挂不下去。
“你说的没错。”我捂着脸,二哥说的没错,单只一个喜欢又有什么用,改变不了任何事情、改变不了任何东西。“他对我没有情,就算我再怎么喜欢他也没有用……”
我第一次在二哥面前如此清晰地承认我喜欢元佑嘉。他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扳开我的手抬起我的脸,声音轻如羽:“这种人难道值得你爱他?”
我没有哭,可我估计自己的脸绝对比哭还难看,我深深吸气:“可是,这份爱是我心甘情愿付出的。”
在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二哥僵住了。
我抓住二哥的手轻轻将之推开,转身退却几步,不再看他:“这是我愿意付出的感情,我并没有奢望得到回报。”
如果曾经我渴望得到回报,那在我经历了一生之后,再次重生的我已经不奢望能够得到佑嘉皇帝的感情回报。我喜欢他,是我压抑不住自己的感情,我蠢到死过一次还是忍不住去喜欢他。我不能因为自己付出了一切,就要求得到别人回报我一切,感情本就不对等、不公平。我没法去计较爱的多还是少,如果他不喜欢我,我也没办法去控制他的感情。
“你宁可去喜欢一个不爱你的人,也都不愿意回头吗?”二哥垂下双手,低喃一声:“原来这就是你的答案?”
也许当年梨花树下,我不该向阿嘉招手,这么一来我就不会深陷在那个无底洞中那么多年。也许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无法回头,所以无论重新再来几次,我都还是喜欢他。
“是的,这就是我的答案。”
每个人总在矛盾中挣扎,其实也许在内心中早已有了自己的真正的答案,只是不愿去承认罢了。
自那之后,终于到了大祁出使辛香国之日。送行的队伍很长,看似十分隆重,朝中百官前来送行的人不多,除了马淳候府一家,倒是有不少百姓聚集在城门口观望。
临行前,莘月最后一次来向我请安。虽然我平日好感刷得不够足,这又是我逼着她回国,心里还道她是记恨我来着,可见到她如此郑重地前来拜谢于我,我只觉十分受宠若惊。
“这些日子以来多得皇后照拂,莘月感激不尽。”
见她几乎是朝我磕头,我忙扶住她:“于情于礼这些都是本宫的份内事,无需多礼了。”
我瞧着她的眉目,遥想昔日初见,她是那样容光焕发的大美人。而今再看,这微笑之下却又隐藏了多少辛酸苦楚。我长叹一声:“愿你一切平安,且当好自为之。”
莘月低垂的双目微闪,姣美的容颜上挂起一抹平淡的笑:“妾身会的。”
我本想送她出宫,莘月婉拒了我:“皇后娘娘,有一件事妾身一直藏在心中,不知该不该说。”
“你说。”唉,总归不知将来还有没有机会见面,只要别牵扯到政治问题,你想问什么我都说。
莘月双瞳如琥珀般清澈,那眼底藏着无法压抑的情绪。在摒退所有人后,她暗咬红唇,压低声音,对我道出一句话,令我呼吸一窒。
“你知不知道明容他喜欢你?”
我蹙眉看她,她紧紧抓住我的手腕,直勾勾地盯着我,那眼神是不容逃避的坚决。
“我知道。”我轻声告诉她,骤紧的心脏微微平缓下来。
莘月在听见这三个字时猛地一震,双眼睁大。
蠢顿如我,如果前生二哥没有向我表白、如果没有经历一世,我可能不会知道。可是两辈子我都辜负了他。我告诉莘月:“我知道,可是我不爱他。”
莘月苦涩地低笑一声:“原来如此……”
“你不爱他,他不爱我。”
马淳候家的高纯,乃家中幼子,平日兄姐让着、爹娘宠着,在京城里到处横着,十分傲气。此番出使自觉皇上委以重任,倍感光荣。今日出行在即,他候着城门口等了半天,耐性险些磨完了,这才终于把人给盼出来了。
乘载公主的马车徐徐而来,高纯左看右看,人家压根没有出来的打算,他只好压着脾气拱手道:“公主可在?”
这时马车的车门从里头轻轻推开,侍女自里面掀开一侧帘角,隐藏可见里面一名轻纱裹面的女子倚着窗棂,水雾氤氲的琥珀美目淡淡转至高纯身上。
高纯一呆,或许只此一眼,足令他深陷一生。
“妾身在此,此行一路有劳高大人。”
皇后站在皇城上眺望远方,闻人翼早已隐于其中,出使队伍浩浩荡荡,踏雪前行,蜿蜒如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