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认从小到大都没什么烦恼,可今日我见着一个人,终于意识到烦恼来了。
这人长得白白粉粉,说话尖声细气。我细细打量,断定此人必定是个女娃子,见她一天到晚跟在阿嘉屁股后面,我怀疑她是在打我家阿嘉的主意!
得出这个结论,我很不高兴。因为我发现阿嘉和她的相处非常融恰,并且看起来感情也与其他学子非同一般。
我有些嫉妒,原来阿嘉除了我,还有别的朋友。这让自命阿嘉最要好朋友的我,深深地感受到一股危机感。
我敲开阿嘉的窗口,那个不要脸的小妖精居然拼命给阿嘉夹菜。哼,无事献殷勤,肯定不是好人。
我一边拿鼻音重重地哼,一边挂在窗边梨树上晃了晃,显示自己的存在感。
阿嘉很快发现了我:“黑炭,你怎么来啦?”
我勉为其难道:“你吃完了么?咱们出去玩吧。”
“殿下还没吃完饭呢。”‘小妖精’闻言,看起来十分为难。
我作势拿眼横她:“你是谁啊?”
没等‘小妖精’发话,阿嘉率先答了:“他是小海子。”
“小海子?”我皱眉。
“他随我从宫里来的,是我身边的贴身近侍。”阿嘉边吃饭边给我介绍。
我恍然大悟,原来小妖精不是小妖精,是小太监。据说是从小伴在阿嘉身边,非常照顾他的近侍。我左右打量他,在他再三确定自己性别为男之后,我低头看了眼自己黑漆漆的手,深深感到一阵挫败。
其实我脸一抹,也挺白净的。
……真的。
我搭在桌上听小海子说他家主子的事,突然觉得这小妖精、啊不,小太监看起来顺眼了。阿嘉身边没人陪,从小到大只有他相伴左右,比我这个半路岔出来的朋友要更体己友好得多。
我不该不明就里一上来就腹腓人家,这是不对的。
我乖乖坐正,不打扰他们吃饭了。看人吃饭是件挺无聊也挺煎熬的事,就好比阿嘉这当皇子的膳食看起来就特别诱人,虽然我家伙食也很不差,不过我仍是义无反顾地伸出手:“阿嘉,我想吃这个。”
我指着一道红烧肉,阿嘉随即夹了一块塞进我嘴里。
我美美地嚼了嚼,又点了一片猪耳朵,阿嘉照塞无误。我边吃边感慨:“怎么纪老爷爷家的伙食这么好呢……”
小海子噗哧笑着插嘴:“老太傅家的厨子是前御厨,当年就是皇后娘娘尝着味道好,待他退休了,特意请他来给老太傅家当厨子的,手艺了得自不必说。”
“哇——”我一唬:“阿嘉娘亲真厉害。”
小海子突然缄默,阿嘉的浅笑也悄然消却,我意识到阿嘉不喜欢这个话题:“阿嘉,你想娘亲了吗?”
“想,怎么不想。”阿嘉夹了菜往我嘴里塞,低低头:“可是想了也回不来。”
我有点后悔提起他的娘亲了,于是安慰他:“怎么不呢,以前老嬷嬷不是说过,逝去的人一定会保佑那些仍旧活在世上自己所深爱的人嘛?你娘亲肯定时时刻刻守护在你身边的呢,你看不见而己。”
“是么?她深爱的可不一定是我。”阿嘉干巴巴地咧嘴。
我拍了下他的脑袋:“胡扯什么,谁不爱自己的孩子!”
阿嘉抿着唇盯着碗,我怕惹他不快,人家刚没了娘亲,心里可难过了,于是放软语气:“有得有失,你娘虽不在了,可你收获了我,我可是你最好最好的朋友呀。”
良久,阿嘉才总算重新展露点点笑意,往我嘴里夹了块什么,我刚含住,下一秒就吐了出来:“呸呸呸,苦瓜!”
“怎么了?”阿嘉莫名。
“我不吃苦瓜。”我端起他的碗咕噜咕噜漱口,顺便把汤喝了。
“苦瓜好,降火。”阿嘉无奈道。
我哼哼:“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是皇子,多吃点啊。”
午后,我说带他上市集逛街。
他头一回来市集,满脸新奇。我身为小地霸,怎么着也得带他游市集一周满足一下他的好奇心。
我跟他走在大街上,往往是我兴奋地冲在前头,等回头一看,他还落在老远的地方。我怕他跟丢了,又忍不住跑回他身边。这一来二去啊我就不耐烦了:“你是乌龟啊?你就不能走快点嘛!”
他不急也不恼,温言道歉:“我看见好多宫里不曾见过的东西,忍不住停下来仔细看,谁知一转身你就不见了。”
我无比气闷,被他这句话一堵,又觉得可以理解。毕竟他少有出宫,逛街更是不经常,看见新奇的玩意想停下来瞧一瞧摸一摸也是理所当然的。想当初我头一次上街,也是新鲜得在市集玩了一天舍不得回家呢。
想罢,我克制自己的步调,勉为其难与他同步。
这家伙属乌龟,我很早以前就发现了。不说他走路慢,平时说话办事也是慢悠悠温吞吞,再急的事轮到他头上也就不急了,我就常听见老太傅总是夸他说事办事不急不躁,有条不紊。
我不知道这算哪门子优点,反正我跟他相处常常有种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的冲动,别提多抓急了。
我喊他乌龟,他也不生气,任我满大街的喊,街上路人纷纷回头看他,他居然还能浑然不当回事,小大人一样地背着双手,走得那叫一个神清气爽,我真是两个字‘佩服’,甘拜下风了。
我俩逛了一圈,买了不少零食边走边吃,有些口渴,我便决定带阿嘉去水果摊挑几个果子吃。
卖水果的婆婆是我老熟人,以前我见她一个老人家摆摊卖水果辛苦,我有钱干嘛不给人家老婆婆赚呢?于是隔三差五光顾她的小摊,买水果从来不挑捡不还价,一来二回就熟了。
“小黑炭,又来买水果了?”婆婆虽然人老眼蒙,只不过一见我这黑炭脸就认出来了。
我嘿嘿一声:“水果婆婆,今天我跟朋友出来逛街,走得累了口又渴,来买几个又甜又多汁的果子吃。”
婆婆乐呵呵:“好、好,想吃什么,随便挑,个个都是甜。”
我拿手肘顶了顶阿嘉:“你想吃什么?”
阿嘉低头看了一眼:“咱们刚才吃了这么多零食,不要买多,就这个梨子吧。个头大,一个够我们俩吃的了。”
我刚要答应,婆婆连连摆手:“不好,不好。”
我和阿嘉面面相觑:“为什么不好?”
婆婆解释说:“两个人分一个梨,意头不好。”
我俩一听,瞬间就明白了。分梨,分离,意头自然是不好的。
我斜了阿嘉一眼,嘻笑道:“那我可不要分梨,我可不想跟你分离呢。”
阿嘉怔了怔,两眼亮闪闪的,重重地点头附合我的意思。我低头看了看,捡了个大苹果:“那我们挑苹果吧。”
婆婆这次没拦,直点头:“好,苹果好,平平安安。”
婆婆给我们各切一半,分着吃。傍晚的红霞散在街道上,夕阳将我俩的影子拉得老长,我们一人一半,但愿彼此都能平安。
天色渐暗,元佑嘉回到太傅府,见纪老太傅挑灯候在门口,连忙走上前,轻唤一声:“外公。”
纪老见他完好无损地归来,这才放下心:“外头不安全,少出去为好。”
元佑嘉黯然,低头应:“孙儿知道了。”
纪老低瞥孙儿的神情,心中暗叹,枯朽的手掌抚摸孙儿的脑袋,示意他回屋里去。
待元佑嘉回去自己的房间,纪老这才缓步走向书房。书房内灯火通明,一名少年儿郎坐于屋中秉烛夜读,见到纪老进来,遂放下书卷。
烛火清晰地照亮少年人的面孔,竟是太傅府对门的佟家二公子,佟明容。
纪老关好门,徐徐走向书案边:“如今这外头俱是太子的人,佑嘉这孩子处境如此危急,实在惶惶不得终日。”
佟明容语气平淡,事不关己:“总归是嫡出之子,朝堂中支持他的声势浩大,太子党绝不会善罢甘休,迟早会有所动作。”
“我这太傅府虽较之宫中安全一些,但留佑嘉在此,也不是长久之计。”纪老轻叹一声,又带着欣慰说:“好在还有佟相这个助力,皇子如虎添翼,尚能与太子党为之抗衡。”
佟明容轻哼一声:“若他没有那个本事,再多的助力也将无济于事。”
佟明容不以为忤,纪老却并不认同:“这阵子我留佑嘉于身边教导,他年纪虽幼,却十分聪明懂事,心智成熟不说,心细又沉稳,总有一天能够独当一面,堪当大任。”
纪老在说出这番话时,语气和神情带着满足以及自豪。纪老将目光转至书案前的佟明容,只见他的脸色在烛影下昏暗阴沉。纪老微微收敛心神,语气软和下来:“将来他登上帝王的宝座,你将会是他身边最为重要的肱股大臣。你要辅佐他,让他成为一代明君,开启盛世大祁,成就千秋万代……没有谁比你更适合。”
佟明容垂下眼睑,面容冷冰冰。
纪老心情略微复杂,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人世间的许许多多,也许在成定局的那一刻便是注定了其中的因果。既是早有天注定,便莫要太在意,莫要太执着,学会放开,才能活得释然。”
佟明容心底却暗想,可谁人可以笃定人生无常,所有的一切都是注定不能更改?如果他不尝试改变,不伸手去抓,徒留遗憾的他又岂能释怀?
纪老的话并没有打动佟明容的心。佟明容心知以纪老的立场确实为难,所以他也没打算反驳那番话。
烛火相印下佟明容的唇瓣染上一抹浅薄之色,昏黑遮掩唇上那点讽刺:“我会的。”
“我会的,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