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宝福从君知的声音里听出的是大慈悲,因为怜悯他、怜悯额娘所以答允,他怀着那种对世人苦痛的怜悯——而他自己却没有感觉到那种亲情。帝家的孩子啊,和亲生爹娘的感情竟是如此淡漠,因为“端慧太子”小时候带着他长大的是奶娘,而不是额娘。
“‘小姐’,你要一个人去吗?”宝福低声道,“你一个孤身……‘女子’……行走在路上恐怕不方便,多一个人去像样点。叫阿盼娥和‘小姐’一起去好不好?宝福雇一辆大车,你们假扮了回娘家的夫人去京城。”君知不能剃发,所以就不能换男装,否则一个单身男子上路也没这许多麻烦。
阿盼娥?君知微一沉吟,“好。”阿盼娥看起来像很能吃苦,而且她对他的事总能全盘接受不会多问。更重要的是,有她在就好像有些什么东西一直都在,永远不会变,很安心的感觉。
第三天一早,一辆马车先离开了朔平府。夜里,一个黑影带着另一个黑影,在永璋皇子仍然睡觉的时候,登上了那辆马车。马车随即扬鞭,赶往京城。
“君知小姐”……不,君知公子刚才身穿夜行服的样子很利落,一点也不像品安坊院子里那个月色鞋上略略沾了一点灰尘的长衣女子,娉婷与缱绻都揉进了骨子里。他刚才一只手就把自己带了起来,像飞一样赶上了马车,路上数个起落完全不带风声,连衣袂之声都没有。
“君知,喝茶。”阿盼娥第一次和“君知小姐”独处在马车里,僵硬地捧过一杯茶。
君知看了她一眼,不觉笑了,“第一次出远门,害怕吗?”
“不害怕。”阿盼娥的身体很僵硬,那只是紧张,“我怕君知被人欺负,其他的我都不怕。”
被人欺负?君知哑然失笑,也只有这个丫头才会忧心忡忡地整日担心他被人欺负,在她心中他仍然是一个纤纤弱质一摔就碎的瓷器,即使她已经知道他是个男子,而且是个武功高强的男子,“我们去一趟九莲山,然后转向京城,去看一个人。”
“哦,”阿盼娥根本不知道“九莲山”是个什么地方,既然君知说要去,那就去,“早知道衣服应该多带一点。”她抱怨地拍了拍身上的包,那眼光显然是责怪它太小了。
君知难得身穿男装,黑色的绸缎紧贴着身体,显得他修长而且笔挺的身段,纤细而不显弱,一头长发随意挽了个髻,用一条缎子扎着。阿盼娥看得呆了一呆,君知公子果然不是女子,只需要换一身衣裳,那种娉婷的味道就变成了静利。她见过许多男人,见过杀猪的卖菜的、也见过体面的男人,俊秀的富贵的,甚至像君知这样武功高强的人她也见过,有个唱“宁愿菇生丝,不一袋可怜”的男子也很潇洒。但是她没见过像君知公子这样皎柔的人,不是阴柔是皎柔,纯亮的不刺眼的充满了光辉的柔,那种光大概就叫做慈悲吧。
“望着我做什么?”君知觉得她望着他发呆的样子很是可笑,微微一笑,“痴子。”
痴子。君知总是这样称呼她,她不知道那两个字里面是否有宠溺的意思,但是只要君知这样微笑地望着她说她是“痴子”就足够了。她不在乎他说的是白痴还是傻瓜,她本来就是白痴或者傻瓜,只要君知看着她微笑着对着她说话,她就会好开心好开心了。
马车辘轳,长夜寂寂,冷风飘飘,星影摇摇欲坠。
一辆马车离开了朔平府,一路直上九莲山。
九莲山下。
君知说上山之后是没有东西吃的,所以在山下要买好干粮。九莲山是个荒凉的地方,未必出名。在阿盼娥眼中看来,这个地方既不能种菜,又不能养鸡,满山荒草连树也没几棵。除却山顶上那一撮浓绿,整个山就是个石头荒草堆。
但是“君知小姐”却要来这里拜神仙——他说要拜师父,君知是菩萨,君知的师父就是神仙老爷爷。
“姑娘,你到底要不要这块烙饼?”店里的伙计已经等她付钱等得很久了,却发现她仰望着九莲山发呆,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大吼起来:“要了就付钱啊!”
“啊——”阿盼娥被他吓了一大跳,手上的银子“当啷”一声掉进伙计的台面上。那伙计的怒脸顿时变笑脸,“啊,这位小姐,不必这许多。但小姐既然打赏小的,小的也就谢过了。”他笑嘻嘻地把银子在身上擦了擦,用剪子剪下抵烙饼钱的一小块,其余的收进怀里。那一张油脸顿时变得又圆又亮,对着阿盼娥笑得像一朵花。
“我没有要给你那么多,快把银子还给我!”阿盼娥大叫一声,她掉下的银子足有十两,买这烙饼也用不了一吊钱,这伙计欺负她是个小丫头,居然堂而皇之不还她。算钱唯阿盼娥最精,这伙计简直撞正大板,只见她一把抓住店小二,嘴里一口气地说了下去:“我刚才在你店里买了两块腊肉三钱胡椒三块馍馍,已经给了你一钱银子,现在我另买烙饼你该给我打折,我在你店里买了这许多东西这烙饼应该打八折,算起来应该是八个铜板,我已经给了你一钱银子,你应该找我十五个铜板,然后把刚才那锭银子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