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洞庭街,立兴大楼。此地为军统汉口区据点所在地,钱思成便在这儿工作,是徐国璋身边的红人,而徐国璋是军统汉口区的区长,钱思成仗着这层关系,平日里做事非常跋扈,很多人都不在他眼里。他刚刚接到家里的电话,放下电话就破口大骂起来。
川崎也突然接到了钱府的电话,然后带着梁剑急匆匆地赶到了钱府,躺在床上的钱立文脸色苍白,像大病了一场。川崎检查了一下,确诊为风寒引起肺部感染,恰在这时,钱思成的声音从外面骤然传来,一进门就怒吼道:你们这些日本人是怎么给我爹看病的?如果我爹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饶不了你们。川崎忙用一口纯正的中国话赔笑道:不好意思,钱少爷,本来以为钱老爷的病吃了药后就会立马好转,虽然现在病情严重了些,但没有什么大问题。我再开一些药,钱老爷吃后,很快会药到病除。
梁剑大概了解钱思成的性子,知道这个家伙狗仗人势,又见火药味很浓,于是说道:父亲给钱老爷开的药是非常有效的,但如果没有按照我的叮嘱煎熬,会产生毒副作用,这也许就是钱老爷病情加重的原因。
钱思成一听这话,马上责令把负责煎药的下人叫来,被他一惊一吓,下人果然说了实话,原来在煎药的过程中他去了一趟厕所,回来时药水都满出来了,不得不又加了些水进去,而川崎开的这副药在煎熬过程中是不能中途加水进去的。钱思成勃然大怒,还拔出了枪来,幸好被梁剑拦住了。川崎也在一边说道:钱少爷也不必动怒,我再给钱老爷开一副药,只要完全按照我说的煎熬,钱老爷很快就会没事了。
钱思成这才饶过下人一命,那个下人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川崎先生,实在是非常抱歉,我刚才对您的态度太粗暴了,这样吧,为了表示我的歉意,今天中午二位就不要走了,留下来吃顿便饭。钱思成话音刚落,钱立文的三姨太曹细细便从旁附和起来:就这样定了,我马上吩咐下人去准备。
川崎和梁剑无法推辞,只能落座。
家父的病就全靠二位了,粗茶淡饭,慢用!钱思成客套起来的样子倒让梁剑有些不习惯,曹细细此时也插话道:川崎先生,我们少爷可是很少主动留人吃饭的哦,两位就不要客气了。
梁剑心里非常不屑,但仍然跟着川崎坐了下来。
饭吃到一半,钱思成突然说道:最近风声很紧,据说很多在汉口做生意的日本人都回国去了,两位难道没想离开汉口?梁剑心下一愣,也从川崎脸上看到了异样的表情,川崎淡淡地笑了笑,说道:在这儿生活了大半辈子,习惯了。到时候中日两国一交战,子弹可不长眼睛啊,我劝两位还是赶紧回国避避风头吧。这个……谢谢钱少爷的好意提醒,我会考虑的。
梁剑只吃菜而不说话,旁若无人一般。曹细细给他夹了一筷子菜,讨好似的媚笑起来:要是真的打仗了,到时候梁先生可要多关照关照小女子哦。梁剑听着这话,不经意地说道:仗都还没打,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川崎狠狠地横了他一眼,他忙收声。曹细细却笑着接过话道:那是那是,可不管谁输谁赢,我们都是朋友嘛。
回到乐善堂,川崎立即把梁剑大骂了一顿:我以后绝对不允许听见任何消极的言语,中日双方一定会在武汉打一次大战,而这场战争的最终胜利者肯定是大日本帝国。还有,以后跟钱思成套近乎的时候多长一双眼睛,他可是在为支那的情报机关服务。
梁剑非常明白川崎的意思,待川崎骂完后才说道:父亲,您给钱老爷开的药动了手脚?川崎冷笑道:钱立文是本地商会的名人,虽然我跟他私交不错,但还远远不够。武汉是支那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也是贯穿东西南北的交通大动脉,大日本帝国要占领支那,首先必须占领武汉,切断支那军队的内陆交通线,所以大日本帝国的军队很快会和支那军队在武汉决一死战。我这一次救了钱立文的命,他定然会非常感激我,以后对我们会大有用途的。
国民政府虽然已经西迁重庆,但政府机关大部和军事统帅部却留在武汉,这也是日军想要占领武汉的重要原因之一。
梁剑脑子里想象着这个把自己养大成人的日本人那张脸下究竟长着怎样一张面孔,川崎说话的神态看上去就像一只老狐狸,非常的老谋深算,尤其是那双眼睛,背着人的时候总是闪烁着令人生畏的寒光。川崎突然笑了,整个表情变得轻松起来,房间里冰冷的空气也瞬间消散,语气柔和地说道:你从小就跟随我来到了支那,对家乡还有印象吗?梁剑被问得一愣,差点露馅,立即用摇头的动作掩饰了慌乱的表情。是啊,我也很久没回去了,但愿很快就可以回到家乡了。
梁剑听出了话里的弦外之音,微微一笑,说:我打算明天去看看连子。什么?是我听错了吗?你终于想通了?是的,父亲您说得对,我身上流的是大和民族的血液,所以我的妻子也一定要是纯正的大和民族女人。好,好,很好,我的儿子终于变成真正的大男人了。
当晚,梁剑又去看李若兰唱戏了,而后找了个偏僻的地方,直接告诉她自己决定接受她安排的任务。你真的想好了?可是这个任务非常艰巨,我担心你……我知道,所以我一定会作足准备再动手。不用你动手,只要你提供池田的情报给我们,具体行动我们会有人负责。就这么简单?我还以为你要我亲自动手,所以我决定从明天开始接触池田的女儿。你是说他的女儿连子?是的,只有通过她才能更快、更容易接近池田,所以我今晚必须早点回去,这样才能瞒过川崎,让他以为我真的打算娶连子。你不会就此爱上那个日本女人了吧?李若兰开起了玩笑,但声音听上去有点酸涩,他笑着说道:那可不一定,但是为了任务,我决定牺牲自己的终身幸福。
第二天,梁剑来到了池田家,连子惊讶之极,高兴地说道:谢谢你来看我,我真的很高兴。以前我对你有些误会,不好意思,但是我决定从现在开始改变自己。你的意思是?我……以前我当你是我的妹妹,那么从现在起,我打算把你当成我的……女朋友。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模糊,但是连子仍然非常开心,像个孩子一样扑进了他怀里,刚好被池田看见,池田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不动声色地说道:你父亲川崎君已经告诉了我这个好消息,我们已经商量好了,将择日为你们完婚。
连子瞪着漂亮的眼睛看着梁剑,期待着他的答案,但是梁剑的表情证明他蒙了,他没想到川崎会来这一招,要是在之前,他不会考虑这么多事,但是目前情势不同了。池田说道:没有什么不同,大日本帝国的军队已经占领了大半个支那,支那很快就会变成大日本帝国的领土,所以你没有任何好顾虑的,而且我和你父亲川崎先生都有此意,支那不是有句古话,叫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吗?你们也该成婚了。
梁剑全无心情再待下去,和连子寒暄了几句便借口有事要走,回到乐善堂,川崎奇怪他怎么这么快回来,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怔了半晌才说:我不想这么快结婚。为什么?难道你对为父这样的安排不满意?他说不是,只是希望等战争结束。川崎大笑道:打仗是国家的事,我们是生意人,做好自己的生意吧。但是……他差点忍不住说错话。没有但是。梁剑不再吱声,看着川崎离开的背影,他突然多么希望把这个消息尽快告诉李若兰,想知道她的真实想法。
李若兰能说什么?为了革命,为了完成党组织交付的任务,她和她的同志们已经作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家庭、爱情,还有其他更多普通人可以去做的事情,他们却不能做,因为自从走上这条路,他们就在无形中被夺取了资格。
梁剑告诉她,自己是不会答应结婚的,因为他现在主动接触连子,只是为了刺探池田的行踪。
你的叔叔找到了吗?李若兰突然又问道。梁剑反问:叔叔?你是说横田少佐?她点了点头。
横田少佐是和川崎差不多时间来到武汉的,而且一起在汉口开办了乐善堂,不久前,横田少佐在前往东北的路上神秘失踪,再也没有任何消息。梁剑曾几次问川崎,川崎都告诉他横田少佐回国去了,虽然他有疑问,但苦于没有证据戳穿川崎的谎言,只能暂时作罢。
李若兰沉吟了一会儿又问道:你相信我吗?什么?我问你是不是相信我。他凝望着她如水的眼睛,深情款款地说道:在认识你之前我相信川崎,一直以为自己就是日本人,也以为川崎真是一个生意人,但自从认识你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在谎言中生活了二十几年,若兰,虽然我不明白你正在做的事有什么意义,但是我知道你不会骗我,所以我相信你说的每句话。她感激地笑了笑,却不知该不该把这个秘密说出来。
梁剑猜到了一些东西,一时却又无法证明自己的猜想。李若兰这次要跟他说的话其实已经征得组织同意,但话到嘴边却又犹豫了一下:在我告诉你这话之前,我需要你对我发誓,保证绝对忠诚,绝对保密……我保证,就是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宁死不屈。他发誓的样子令若兰想起了自己当初入党时面对党旗宣誓的情景,一刹那几乎产生错觉,但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尴尬地笑了起来。他问她笑什么,她说你刚才的样子真可爱。他一脸正经地说:我可爱?我可是来真的,我是个堂堂正正的大男人,说出来的话就一定会兑现,何况是对你。
她终于告诉他,横田少佐在前往东北的路途中被捕了。他很疑惑。她告诉他,横田少佐这次前往东北,一路上都在搜集情报,而且还绘制了不少重要关口的地图。他皱着眉头,明显露出不相信的目光。她再次重重地点头道:我刚才告诉你的都是真的,横田都交代了,他的真实身份是一名间谍,当年和川崎在汉口开设的乐善堂,其实就是日本的间谍大本营。还有,你不是一直问我是怎么知道你的真实身份的吗?其实这一切都是横田的供词,他供出了川崎的所有阴谋,换句话说,他背叛了你们。
梁剑恍然大悟,紧接着问他们打算怎么处理横田,他这样问是因为横田对他不错,其实川崎也对他不错,只是他还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欺骗他,为什么一定要把他这个中国人强变成日本人。这是他认识李若兰之后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希望有机会当面找川崎问个明白,可是李若兰暂时不允许他这么做。
两人的话题重新回到了他是否该和连子结婚的事情上,他没想到李若兰居然同意了。他犹豫了几秒钟,反问道:难道你为了完成任务,甚至连自己的爱人都可以拱手让出?她被这话问得呆立了很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态度稍微缓和了些,有些木讷地说道:其实我的意思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说过我只对你负责,只要是你安排的任务,我保证坚决完成。若兰差点笑开了:行了,我不需要你对我负责,你也是中国人,国家就要亡了,国家亡了,家也就没了,你应该像每个中国人一样,做什么事都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梁剑没怎么明白这番大道理的含义,但他从她眼睛里看到了一股似乎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焰,那种光芒是他从来未曾见过的。这一夜,他彻夜难眠,辗转反侧,但是不只因为若兰说的那些话,还有他接下来的行动,娶,还是不娶?这是个问题。
钱老爷刚才派人送来了请柬,说要请我们父子俩吃饭。川崎叫醒了他。
他一夜没睡安稳,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可是川崎的话不容他置疑。
钱立文神采奕奕,果然对川崎万分感激,梁剑和川崎对视了一眼,他从川崎眼里看见了胜利者的笑容。钱思成突然一脸阴沉地出现在大家面前,钱立文关心地问道:怎么,又遇到什么棘手的难题了?钱思成不耐烦地脱下外套,一声不响地坐了下来,满脸冰凉凉的表情。钱立文无奈地笑道:思成,川崎先生今天过来吃饭,有什么事咱们暂时放一边,等会儿再说吧。他的结发妻子只给他生了两个女儿,二姨太和三姨太一直未孕,所以自己对这个儿子疼爱有加,虽然他心里清楚这个孩子不是自己亲生,身体里流的不是他钱家的血。
这顿饭一开始吃得似乎有些沉闷,钱思成吃了两口才打破了沉闷:川崎先生,感谢您为我父亲治病,外面都在传闻,日本军快要开进汉口了,中日两国在汉口这一仗终究是要打响,我劝你们还是暂时关闭乐善堂回国去避避风头,武汉一旦沦陷,后果不堪设想啊。爹,您也一样,暂时去外地安全的地方避避风头,等仗打完了再回来。
川崎尴尬地笑了笑,钱立文爽朗地笑了笑,说道:今天咱们只吃饭,不谈国事。钱思成却接着说道:爹,我这可是为您和川崎先生好啊,您可能不是非常清楚,最近外面的风声很紧,共党分子又从中捣乱,真是头痛之极。
共党分子实在是可恶之极,其实大日本帝国跟贵党是非常友好的,如果贵党可以捐弃前嫌,这一仗也未必要打。川崎一脸深沉,钱思成冷笑道:我也是这么想啊,但共产党可不这么想,还有蒋委员长也不这么想,川崎先生如果能代表贵国说话,那对于两国来说,可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川崎轻声咳嗽道:我只是一个生意人,天皇陛下的决定……我是无法左右的。他打住了,钱立文猜出了他想说什么,忙从中插话道:其实我的想法和川崎先生是一样的,不管是国民政府还是日本人执政,我们这些生意人终究都是生意人,生意人只负责赚钱,政治上的事还是留给那些政客去操心吧!
梁剑似乎什么都听不懂,对于所有人的发言也都装做没听见似的,钱立文的话题不经意间转移到了他身上:还是梁剑侄儿最是清闲,什么都不关心才是最洒脱的啊,不像思成,成天被一些烂事搞得焦头烂额,我想让他回来帮我做生意,可他……唉,那些共党分子与土匪无二,无处不在,到处捣乱,我真担心哪一天他们会对我儿下手啊。
爹,您也太小看我了,我是谁?谁敢对我下手?钱思成趾高气扬的话还没说完便被父亲打断:算了,还是不说这些了,为父与你为这个问题争论了好多次,再多说也是浪费口舌,你总是让为父为你操心……钱思成放下碗筷起身说道:最近事情太多了,我得马上回去。川崎先生,梁剑兄,我就先告辞,二位慢用。
梁剑微微欠了欠身,待他离开后,沉默了好一阵,突然问道:共产党到底是干什么的?他们到底是一群什么人?钱立文和川崎好像被这个问题问住。梁剑又不假思索地问道:我说错什么了吗?钱立文微微一笑,道:共产党都是土匪,你只要明白共匪是我们的敌人就可以了。他们的出现搅乱了我们这些生意人的正常生活,也破坏了我们和贵国的友谊,所以你千万不要和他们扯上任何关系。
梁剑脑子里浮现出李若兰告诉他的那些秘密,在她嘴里,共产党员可是世界上最崇高的一群人,他们为了捍卫自己的国家和领土完整,甚至连自己的生命都可以不要,包括她自己都是一个共产党员。若兰是那么漂亮,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子,她怎么可能是土匪?他反复咀嚼着双方的话语,脸上突然现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