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剑昨晚在戏园子看了很久的戏,直到很晚才离去,一路打着呵欠,睡意朦胧,心里却美滋滋的,躺在床上,那个影子在脑子里晃来晃去的,又回味了很久才合眼。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梁剑经常去弄堂里的戏园子看戏,虽然他本身对看戏的兴趣不算太大,但仍然坚持每天都去捧场,目的简单明确,因为一个女人,他跟戏园子里的一个戏子好上了。戏子叫李若兰,长相清秀、水灵,尤其站在戏台上唱戏的时候,那双眼睛简直可以勾人魂魄。
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梁剑下楼的时候,正好撞见父亲送走一个陌生人。在此之前,他并不关心父亲接待的这些陌生人,不管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也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但从不久前开始,他决定牢牢地记住每一个走进乐善堂的陌生拜访者。
父亲是乐善堂的主人,日本人,名叫川崎,所以梁剑也有一个日本名字,叫池谷三郎,不过他从小生活在汉口,周围几乎都是中国人,所以池谷三郎这个名字很少被外人所知,除了川崎经常在家里这样叫他。二十几年来,梁剑本来一直以为自己是日本人,但在不久前,他偶然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世,原来自己身体里流着中国人的血液,川崎只是他的养父。不过这些都是李若兰告诉他的。自从他知道李若兰是干什么的之后,他渐渐地相信李若兰胜过了相信自己,也慢慢了解了川崎的身份,原来川崎所经营的乐善堂是在华日军间谍的主要培训基地,川崎全权负责在汉间谍的行动,指挥着日军在汉口的间谍活动。
梁剑把这个秘密牢牢地藏在了心底,对待养父川崎的态度却丝毫未变。川崎看见刚刚起床的儿子,敦促他多看一些医书,然后把钱府预订的药送过去。梁剑知道钱府的老爷钱立文最近感染了风寒,川崎和这位当地富商的关系非同寻常。
去往钱府的路本来不从戏园子经过,但是梁剑特意选了这条路,还不自觉地驻足观望了几眼,眼里演绎着期待的光芒,老天却没把心上人送入他眼里,此时虽然还不到中午,他却已经期待夜晚尽快到来。
他之前随川崎去过钱府几次,所有钱府的人基本上都认识这个来自乐善堂的公子哥,尤其是钱立文的三姨太,那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女人,据说过去也曾是一个戏子,被钱立文看中后就娶过来做了三姨太。三姨太叫曹细细,看见梁剑的时候,满眼都是诱人的笑容。可他不想理会这个女人,正在教下人如何煎药的时候,钱立文的儿子钱思成出现了,他们之前是见过的,虽然不算很熟,但两个年龄相近的年轻人还能说上一些话。
喝了这副药,父亲的风寒便会好些吧?钱思成让下人给梁剑端上了茶水,梁剑急于想离开,只说自己还有事要走,便道:等钱老爷把药喝完后,如果风寒还没好,我再送些药过来。钱思成没多加挽留,送他到了门口。
梁剑急匆匆地往回走,又经过戏园子的时候,刚在门口向里面张望,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笑,回头一看,只见李若兰正满面笑容地看着他,他惊喜极了。他喜欢上这个叫李若兰的戏子,最先就是因为她的那双眼睛,还有如水一般清澈的笑容,他当初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是来看我的?
你是来看我的?李若兰这次又这样问。梁剑脸上显出了男儿少有的羞涩,撒谎说自己恰巧经过,只是顺便想看她一眼。她怎能不明白他的心意,于是又问昨晚的戏好不好看。他说很好看,只要是她唱的都好看。李若兰扑哧一笑,以手掩面的动作像极了在舞台上唱戏的样子,是那样的温柔、诱人。
这时候,有人从门里出来了,告诉李若兰说老板有事找她,她只好说晚上见,他依依不舍地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大门里。回到乐善堂的时候,一个女孩子像一只蝴蝶一样嗲声嗲气地迎了上来。她是川崎的干女儿,叫连子,连子也是从小便跟着父亲池田到中国做生意,所以很小的时候就跟梁剑相识,虽然他一直把她当成妹妹看待,可她仍然偷偷地喜欢上了这个男人。
梁剑想躲避她的热情,可她丝毫不忌讳,幸福地说:干爹说你送药去了,我等了你很久了呢!他尴尬地笑了笑。川崎从屋里出来,身后跟着池田,两人有说有笑,池田对梁剑和连子说道:你们好久不见了,好好聊聊吧,我还有些事,先走了!
川崎去送池田的时候,连子像膏药一样紧紧地贴在梁剑身边,他很想逃避,可是想不出什么好的理由。川崎回来的时候对连子说:既然来了就别走了,干爹托朋友从国内带来了你最喜欢吃的点心,快进来吧!
连子是个贪吃的女孩子,忙拉着梁剑的手往里走。梁剑眼珠子一转,对川崎说:父亲,我突然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必须马上去做,很快就好了。他不由分说便摆脱连子离开了,连子是个没有心机的人,也没多想,只喊着让他快点回来。
梁剑离开乐善堂后,来到了他经常去的那家日本料理店,这家料理店是整个汉口最正宗、最出名的,所以名字就叫做“正宗日本料理”,也是所有在汉口的日本人最喜欢去的地方,因为在那里不仅可以吃到最正宗的日本料理,还能认识很多同样来自日本的同胞。
也许是受时局影响,最近到处都在风传要打仗的消息,所以很多日本人都离开汉口回国去了,料理店的生意也大不如从前,冷清了不少。梁剑刚坐下不久,正在品尝食物,几个年轻人旁若无人地在他面前坐了下来。他认得他们,这几个人也都是日本人,来汉口好多年了,大家经常聚在这儿聊天,天南海北地聊,聊日本,聊战事。梁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很小的时候就被父亲带到中国来了,所以对家乡日本没有任何印象,但他现在明白了,原来自己根本就是中国人,而且从来没去过日本,他所了解的日本,只是从小受川崎的影响,常常听他讲在日本的事,所以也能跟那些正宗的日本人聊到一块儿去。
听说要打仗了,你们没打算离开吗?是啊,很快就要打起来了,父亲打算下个月带我们回国;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我父亲说可以不走的,等我们的军队一来,别说武汉,整个支那都快要是我们的了。
梁剑要是在以往听见这些话,肯定会大加附和一番,但是现在他却没有兴趣,也没有心情,这些日本人在中国的土地上大谈灭亡中国的侵略行径,这让他这个刚刚恢复身份的中国人恶心和反感,可是他没有表现在脸上,而是问他们有谁知道打仗的具体时间。这个问题可是涉及到战略机密,属于绝密情报,这些纨绔子弟怎能知晓这些?他这个刚被李若兰洗脑的连初级情报人员都算不上的中国人,事后告知了她自己如何从日本人嘴里套取情报的事,还被她取笑了几句。
对于很少有休闲节目的武汉人来说,戏园子是最好的去处,所以每到晚上,戏园子里就挤得没有插足的地方。梁剑在台下欣赏李若兰的演出,等她一谢幕,便迫不及待地冲到了后台,这儿的人已经都认得了他,不再像开始那样对他的出现充满好奇。
李若兰卸妆后,两人又像往常一样来到了大街上,大街上汇集了来自很多地方的小吃。梁剑给她买了一串糖葫芦,她喜欢酸酸甜甜的味道。他开始向她汇报今天出现在乐善堂的人,当她听见池田的名字时停下了脚步。他从她眼里看出了什么,她问:你了解池田吗?他摇头,她语气沉重地说道:两天前,我的一位同志在执行任务的时候被日本特务枪杀,而带头者便是池田。
梁剑对这个消息充满了怀疑,池田可是一个生意人,如果他真是日本间谍的话,以他现在的身份,也不至于带头行凶。
李若兰如实告诉他:池田和川崎一样,表面上是生意人,虽然来中国的时间比川崎稍微晚一点,但他来华之后的间谍行动却比川崎更加疯狂,因为他还有一个真实的身份凶。
——
黑龙会在汉的会长,这个组织现在是军部的帮。
梁剑第一次真正听到这个秘密,心底里陡然升起一股凉气,一直凉到了头皮,他简直不敢相信池田居然会是黑龙会在汉的会长,因为他对黑龙会的行径有所耳闻,了解这个组织的本性。
战友的牺牲给了我们警觉,池田很可能已经了解党组织在汉口的一些行踪,为了保护大家的安全,组织上已经下达了命令,要我们尽快转移。李若兰神情冷峻。梁剑听她要离开,一下子就急了,随即问她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有,清除这颗毒瘤!她斩钉截铁,梁剑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见过池田的身手,别说池田自身功夫高超,一般人很难近身,而且他每次出门的时候,身边总是围着很多保镖,要杀他谈何容易。
李若兰吃掉了最后一颗糖葫芦,笑着说道:时间不早了,该回去了吧。
梁剑却一言不发,她明白自己的话对他起了作用,但心里又隐隐有一些不忍,因为她当初接触他的目的就是想利用他的身份,她刚才说的那些也只是为了利用他。梁剑沉吟片刻,说道:我再想想,也许会有办法的!
可是这件事非常危险,我不想让你冒险!她这话亦真亦假,他凝望着她的背影,深情地说道:为了你,不管多危险我都要试试。
李若兰非常揪心,突然很想告诉他自己的真实意图,可是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安危,为了掩护自己的同志,她又什么都不能说,她只是转身面对他的眼睛说道:我不希望你发生任何意外,如果你想到了办法,希望第一时间告诉我,可行的话就做,如果危险性太大……放心吧,你是我的上级,不管我作任何决定都会请示你的。梁剑舒了口气,带着玩笑的口吻说道,凝视着那张娇美的笑脸,几乎快要忍不住把她拥入怀里,可是他不敢,不敢破坏自己在女孩心里的形象,他告诉自己,他不是帮共产党做事,而是帮她做事,等他帮她做完所有的事,他一定会大胆告诉她自己的心意。
他回到乐善堂的时候,川崎正独自品茶,而且叫住了他,说道:连子等了你一天,刚走不久,你难道没有什么话想对她说吗?他端端正正地和川崎相对而跪,非常直接地说:父亲,我一直当连子是妹妹,所以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这就是你想告诉父亲的实话?川崎的眼睛就如刀锋一样刺进了他心底,他不敢直视那双眼睛,低垂着头,不知该如何反驳。川崎又说:池田君是个非常有实力的生意人,如果我们两家可以结成亲家,那么对我们家族在华的发展和事业是非常有好处的。
可是……梁剑的话还没说完,川崎便打断了他:那个戏子有什么好的,一个唱戏的,一文不值,我不希望你们在一起。
梁剑被这句话深深地伤害了,猛然仰头,带着愤怒的口气质问道:父亲,这是我自己的事,希望您不要干涉。
巴嘎!川崎两眼一瞪,从小就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梁剑没敢再说出不敬的话语,但却在回味川崎的话,很明显,川崎是知道池田的真实身份的,川崎希望可以和池田结成亲家,一个特务头子和黑龙会会长的结合,看似简单的理由背后,一定不会是如此简单。
夜深人静的时候,李若兰和其他潜伏在武汉的地下党正在召开一个秘密会议,成员都是戏园里的人,戏园子的老板李大义是李若兰的亲生父亲,同样也是共产党潜伏在武汉的地下党的负责人。
池田像一条疯狗到处抓人,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人物,锄奸计划对我们而言势在必行,上面要求我们尽快清除这颗毒瘤,若兰的这个计划非常冒险,虽然梁剑是可以拉拢的对象,但他的身份使然,我们不能把所有的赌注都下在他一个人身上。还有,若兰在跟他交往的时候,一旦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必须尽快通知大家转移。李大义的话令李若兰有些沮丧,从内心出发,她相信自己亲自策反的梁剑的思想已经开始发生明显转变,虽然他说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但只要他这话是真实的,那么他们利用梁剑来清除池田,挖掘日军情报的做法还是可行的。
若兰,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不太放心你啊,你心地太善良,经验也不足,那个梁剑从小被日本人养大,虽然是认贼作父,就好比一只狗从小喝着狼的奶长大,当他长大后,骨子里流的都是狼血,你说他是狗还是狼?一位同志如此说道,李若兰的心微微一颤,缓缓地点了点头说道:我现在不能给大家任何保证,但是我相信自己的直觉,再说了,目前要除掉池田,还有比这个办法更好的计划吗?
所有人开始议论,唧唧喳喳,没有任何中心,也没有结论。
李大义挥手说:好了,都安静一下,不要再浪费时间了,若兰的话是有道理的,这个计划是目前最可行的,如果梁剑真的帮我们除掉了池田,那么他就没有退路了,这样一来,他就成了我们安插在川崎身边的一颗重要棋子,没有任何人有他这样的便利条件可以堂而皇之地出入乐善堂,如果能完成任务,冒险和牺牲都是值得的。
所有异样的声音都消失了,李若兰感激地看了父亲一眼,其实李大义是有些许不忍的,因为梁剑那边一旦反水,最先出事的肯定会是自己的女儿。不过为了共产主义事业,他们每个人都作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也包括他自己,为了完成任务,牵制日军,掌握日军的动向,他必须让女儿去冒险。
李若兰躺在床上,满脑子里都是梁剑的身影,组织上经过千辛万苦解开了他的真实身世之谜,这才让她去接触他。她清楚自己对那个男人已经产生了细微的感情,但却又不能把这份感情表露出来,在没有完全把他变成自己人之前,她不能和他走得太近,经过这么久的相处,虽然她相信他骨子里流的是中国人的血液,但未来存在太多的变数,即使她出事,也不能把其他的同志扯进去。
梁剑也难以入眠,这个生长在狼窝的中国人,活了二十几年才清楚自己的真实身份,自从遇到李若兰,知道她正在从事的事业之后,他内心的秤砣变得无比沉重,一边是养育自己长大成人的、正在侵略自己祖国的日本人,一边是自己所爱的反侵略者,他该选择哪边?他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应该慢慢来,静静地等待,也许所有的事情和矛盾会在一夜之间全部和解,或许自己再也不用去想任何事情就能和所爱的人走到一起。他希望这一天早日到来,可是那一天真正到来时会是什么样子?还要经历多久才能到来?这一切的问题陪伴着他进入了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