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座椅和电脑,来到落地窗前,有两根指头拨拉开几片百叶,从窗缝里可以看见蓝天白云,也能够望见从城市头顶冒出缕缕尘烟。白太阳照耀着汉口商业区那片高层写字楼的玻璃幕墙,一块块光斑在闪烁。我走到沙发角落的立式空调前,从兜里掏出一叠餐巾纸,在空调外壳上来回擦拭了几下,灰还不少呢,我嘀咕道,心想要是覃虹现在在公司的话,我就让她进来清理一下卫生。
“?”
“春去春又回”见我半天没回答,就留下了这么一长串问号。
“爱吧。”我终于叹息了一声,这样回答了她。
随后,我就关掉电脑,走出了公司。这一刻,我是那么迫切地想见到覃虹,告诉她,我喜欢她。
我驱车去覃虹学电脑的地方,那个速成班设在一所破旧的中学校园内,随着教育改革的推行,市内一些师资状况不佳的中学先后倒闭,校园被变卖或被其他生源好些的中学合并了,空出来的教学楼出租给了各类公司。我把车停在水泥操场上,然后站在锈迹斑斑的篮球架旁朝教学楼方向看去。还不到两点钟,估计还没有上课吧。我点燃一支烟,放眼打量着这座校园,操场四周长满了杂草,许多蚊虫在明亮的阳光下飞舞,像一些飞絮。由于人去楼空,许多窗棂都垮掉了,只有少量的窗户上还有玻璃存留着。几个民工光着膀子在树荫下打扑克,三条杂毛狗在走道上相互追逐。我扔掉烟蒂,准备去他们上课的教室看看。当我锁好车窗朝西端那栋楼房走去时,听见二楼的那间教室突然传出一阵杂乱的响动声,接着,很多人往门外涌。我希望在人群中看见覃虹熟悉的身影,果然,就看见了她。
原来那天他们老师家里有事,下午放假。覃虹欢快地朝我这边小跑过来,“你怎么来了?我正愁下午没地方打发时间呢,本来打算去公司的。”她气喘吁吁地解释道,并拿着教材不停地朝脸上扇风。我注意到,她的鼻尖上沁出了晶莹的汗水。
我带她去了“巴山夜雨”茶坊,要了间小包房,让服务生先来两杯冰镇咖啡。房间里冷气很足,进来以后覃虹就一只盯着对面墙壁上那幅《草地上的午餐》看,画面上有几个席地而卧地半裸男女,树荫茂盛,流水清澈。而我则端详着她表情上的细微变化,那份我熟悉的羞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好奇。为了转移她的视线,我故意咳嗽了一声,示意她喝咖啡。覃虹小心地抿了一口,眉毛皱成一团,怎么这么难喝呀?她嚷道。喝咖啡有个习惯的过程,我用勺子轻轻搅拌着,说道,你的适应能力应该很强的,嗯,最近怎样?说来听听。
最近嘛,覃虹笑嘻嘻地回答道,很好啊。
真的?
真的很好。你们都对我好,而且我还学到了不少东西……
电脑学得怎么样了?
已经会打字了,我用的是五笔,以前读书没学好拼音,不过老师说了,五笔输入法学好了是最快的。
嗯,这就好。
我在头脑里考虑着怎样和她谈那件事情,如果说穿了,她会不会恨我呢?通过前段时间的交往,我了解到她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姑娘,如果她知道了我们一直是在合伙欺骗她,她会有什么反应呢?可是,如果不说的话,继续这样欺骗下去会不会像“春去春又回”所说的那样产生更严重的后果呢?我再三权衡着,一时拿不定主意。
“张望哥,你今天怎么有时间来陪我啊?不上班吗?”
“哥想你了呗。”
我面带微笑地望着覃虹,只见她的脸浮现出一抹红晕。
覃虹娇嗔地看了我一眼,喃喃道,“最近歌舞厅怎么没通知我去唱歌啊?是不是觉得我唱得不太好呢?”
“不,”我摆摆手,信口胡诌道,“他们让你今晚就去呢。”
“真的呀?太好了!”
覃虹高兴地站了起来,而我却苦恼而尴尬地讪笑着。我想,还是等有合适的机会再说明真相吧,唉,我实在是不忍心告诉她。
从茶坊出来已经是下午五点来钟了,我先将覃虹送回宿舍,让她梳洗化妆准备一下。接着,我开始四处打电话,联络那些老友晚上去歌厅玩,说来真是怪异,这天大家都有事,连吴起都说晚上要陪客户玩。我非常恼火,并以不来者今后断交相胁迫,这样才有三个人答应参加晚上的聚会。吴起说要不,他把那三个客人都带过去。我说行。
晚上去的共有九个人,吴起带去的那三个客人都好酒,而且酒后爱胡言乱语。我悄悄拉吴起出去,问他事先是否给他们讲清楚过这聚会的缘由,他说讲了。可是,喝着,唱着,我渐渐就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劲了。那三个人不仅言语间多有轻薄,而且还几次差点将真相说破。有个戴眼镜的家伙,是做药品器材生意的,他非要拉覃虹陪跳舞不可,覃虹不愿意,其实她也不会,那家伙就觉得人家泼损了他的面子,吼道,你个丫头片子,不就是陪咱们老爷们玩乐的吗,干吗这样作淑女状?后来我急忙打圆场,吩咐小柳过去陪他跳了一曲。不料过了一会儿,他去外面叫进来三个小姐,他们每人分了一个,搂抱在怀里亲热。那几个小姐都会唱歌,而且也唱得不赖,她们霸占着话筒,一支接一支地唱。覃虹完全被冷落了。我见到情势已经失去了控制,就对吴起说道,我们先走了,你陪你的客人再玩一会儿。
其实,覃虹已经察觉出来了某些苗头。出来后,我请她和小柳去附近吃夜宵,她的兴致低落到了极点。为了活跃气氛,我要了几瓶啤酒,三人分着喝。中途,小柳出去上卫生间,覃虹对我说,她不想唱歌了。我问为什么,她不吭声。
那天晚上,覃虹不停地喝酒,至少喝了三瓶。我希望她醉,最好是醉得一塌糊涂,免得逼我说出真相,但她好像始终坚持不醉,也不像以前那样唧唧喳喳地说话了,她拉着脸,还不停地找我要烟抽。我和小柳几次使眼色,想提前结束回家,但覃虹嚷着还要喝,而且每次和我碰杯都说一句话:“感谢你,张望哥,谢谢你这些天对我的照顾。”
难道她真的识破真相了么?
我们大概是夜晚十一点左右分手的,我清楚地记得,临分手时,覃虹突然发疯似地跑到我身边,也不顾小柳近在咫尺,抱住我,使劲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第二天晚上,小柳下班回家,发现覃虹已经带着她简单的行李走了,什么也没有留下,仿佛她根本就不曾来过一般。我接到小柳的电话后,整夜没有合眼。天一亮,我就驾车开始满城寻找覃虹,连续找了三天,没有她的任何消息。我打电话给君山旅游局那个姓肖的副局长,让他去覃虹家看看她回去没有,结果是没有。是的,她来过,仿佛没有来过一般,但在我内心深处,却再次增加了一道伤口,就像被刀子轻轻划了一下,血流不止,全都淤积在体内。
三
我过上了一种连自己也不相信的放纵生活,没日没夜地出没于各种风月场所,既很少回家,也很少回公司,大多数夜晚我都是在宾馆、桑拿房或洗脚城度过的,当然去的最多的地方还是歌厅,据我推测,覃虹离开我后,当歌星的梦想是不会轻易破灭。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我从一个角落换到另外一个角落,黯然神伤地坐在那里,盯着圆柱形的追光灯,我多么希望光束打在那张天仙似的脸蛋上,然后再也不会移开。覃虹,你会去哪里呢?
吴起他们都知道了覃虹不辞而别的事,开始骂这丫头忘恩负义,人家好心帮她,她倒好,说走就走了,他们说道,看来,一个人的自尊心倘若过于膨胀了,也是件很害人的事情。我承认他们说的有道理,可是我就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我就是觉得是我害了她。如果当初我不对她承诺那“莫须有”的幸福,那么,覃虹现在就仍然快乐健康地生活在君山清新的空气中;如果我一开始就向她讲明我根本就无法帮助她实现当歌星的愿望,那么她也许就会死心踏地地找一件事情去做,踏踏实实地呆下来,也就不会有后来的那些谎言和欺骗了。善意的谎言终究还是谎言啊。“春去春又回”的告诫终于得到了证明。
小柳几次对我提出她想搬出那套房子,因为覃虹走了,她一个人不必再住那地方了。我没答应,我在心里面仍存一丝残念,那就是,覃虹在走投无路无家可归的时候,可能会回到那里的。
国庆节的晚上,我正躺在家里的沙发上看电视,因为白天带杨芬逛街购物,人多车堵,累得实在够呛,就想早点睡觉。电话铃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是吴起打来的,他正和一帮朋友在“艳阳天”喝酒,“你快过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嚷道,“我看见那个丫头了,好像是她,你快过来确认一下。”
我问清了他们所在的包房,急急忙忙赶过去。街道上还是堵车,我一边谨慎地驾车,一边不停地给吴起打电话,让他千万要稳住那女孩。吴起说,你得快点,我们都快招架不住了。原来,吴起怀疑的那个女孩是个酒水促销员,据他说长得和覃虹一模一样,他们刚开始喝的是“剑南春”,中途有人提议改喝啤酒,这时从外面进来一个女孩,问他们要不要喝“贝克”啤酒,大家都觉得“贝克”不如“雪花”,就让服务员拿“雪花”啤酒,可那女孩坚持站在桌边推销她的“贝克”。吴起背门而坐,起初也没有看清女孩的相貌,当他转过身来时,不禁吓了一跳:这不就是覃虹吗?“覃虹!”他连叫了几声,但那女孩没有什么反应,他就把她拉到面前,问她叫什么名字,女孩回答道,我姓王。吴起不相信,这才赶紧打电话让我过去辨认一下。为了稳住女孩,吴起说服同伴,让小王拿“贝克”啤酒来。现在,他们已经喝掉了十来瓶了,大家都有些醉意了,我却还在路上。“你可要快点呀,不然大家都醉了!”吴起嘟囔道。
当我赶到时,在座的六个人当中只剩下两个是清醒的,吴起趴在桌面上睡觉。
“人呢?”我摇醒吴起,问道。
吴起揉揉眼睛,嘟囔了一句什么,我倒了杯茶递给他,逼着他喝了。然后,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外面走去,边走边喊“老板,买单!”我问人呢,那个女孩子呢?他好像猛然才想起了有这么回事,拍了下脑袋,四下瞅着。已经十点钟了,客人所剩无几了,外面的大厅里只有一些穿制服的服务员在清理狼藉的桌面,房顶灯也关了不少。别急,吴起嘀咕道,我问问。说着他朝服务台那边走去。我跟在他后面,来到服务台。吴起问柜台里的收银员,刚才给我们包房送“贝克”啤酒的那个女孩子哪儿去了?人家白了他一眼,回答道,你看看都什么时候了,那些营销员早走了。妈妈的,我在心里骂道,看来今晚扑了空。我有些不死心,问收银员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王洁,”她回答,“清洁的洁。”
难道是吴起看错了?
接完账,吴起辩解道,我怎么可能看错呢,她长得和覃虹一模一样,我怎么会看走眼呢?绝对不会。
我心想,吴起和覃虹到底是见过五六次面的人,再怎么说,这么近的距离也不至于看走眼吧。但我的疑惑却在于,覃虹为什么没有认出吴起来,是假装不认识他的么?如果是,那么现在这个覃虹还真不简单。妈的,都怪这该死的节日,如果不堵车的话,我应该能在九点之前赶到的。
“你能肯定是她?”客人走后,我和吴起站在停车场抽烟。
“绝对是。连声音都一样,怎么可能不是呢?”吴起吐了团眼圈,拍了我肩膀一下,说道,“有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了,你呀,觉得这样值得么?”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扔掉烟头,对他说道,“明晚我们再来这里碰碰运气吧。”说完我就钻进了自己的车里。
连续三天晚上,我和吴起都到“艳阳天”吃晚饭,但都没有见到吴起说的那个“贝克”女孩。第四天,吴起死活不肯再来了,再继续在这个鬼地方吃下去,我会饿死的,他嚷道,什么菜嘛,看着都伤心,吴起苦着脸说道。其实,我也吃不下这里的菜了,每顿都差不多的味道,越吃越饥荒。我问酒店大堂经理,那个王洁这几天怎么没来,对方回答说,也许去别的酒店了吧,这些女孩是没有固定地点的,只要可以把酒水出去拿到回扣就行。
我决定最后再去一次。若这次见不到覃虹,就再也不来这里了。
第四天晚上,我独自来到“艳阳天”,没有要包房,就在大厅里面随便找了个座位,点了两份菜,一荤一素,外加一瓶“雪花”啤酒,边吃边等那个“贝克”女孩的出现。当我正在失望时,听见走道里面传来一阵吵嚷声,过了一会儿,一个身穿紧身裤的女孩飞快地朝这边跑过来,后面跟着三个推推攘攘的男人,其中一个看样子是喝高了,嘴巴里不停地骂难听话,他的同伴抱着他的腰,他挣扎着一次次踢腿,并用手指着刚才跑开的女孩背影,骂道,“小贱货,看我怎么收拾你……”。过了几分钟,两个男人一左一右架着他的臂膀,使劲将他拖回进了包房。我在混乱声中朝服务台那边走去,刚好那个大堂经理在柜台边,我问那边是怎么回事,他笑道,喝多了呗,耍酒疯。我结了账,准备离开,大堂经理突然叫住我,问道,你不是要找王洁吗?刚才那个哭着跑出来的女孩就是她。我惊愕地问道,现在她人呢?经理指了指楼梯,说道,可能上楼去了,二楼左手第二间房,她兴许还在里面……
我噔噔噔地跑上楼,那扇房门关着。我敲了敲,问道,“小王在吗?”
里面没有回音。我又敲了敲,门开了,覃虹满脸泪痕地出现在我面前。见到我,她有些惊讶,等到反应过来后就扑倒在我肩头,哽咽道,“张望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