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对应结构模式与类型的应用分析
在研究机构话语时,我们不仅要揭示其互动结构的形式特征,而且要揭示互动结构所呈现出的规律性。因此,针对对应结构的类型以及对应结构的模式在心理治疗话语中的应用特点,我们进行了定量分析,重点考察心理治疗这种特殊的机构话语所表现出的规律性以及这种规律性背后所蕴含的更深层的动机和原因。
我们对语料统计做如下说明:
1.作为分析样本的六次会谈的语料来自我们正在建设的“中国心理治疗会谈口语语料库”。语料1、2、3是三位治疗师针对三个不同的来访者所做的首次心理治疗,语料4、5、6分别来自其相应的一次后期心理治疗。选择不同的治疗师和不同的来访者是为了排除因单个治疗师或单个来访者可能造成的特殊性、而非普遍性特征。选择首次和后期心理治疗是为了进行一定程度的对比分析,揭示心理治疗过程的动态性以及呈现出的规律性。
2.虽然心理治疗会谈具有阶段性的特征(Have,1989a:115-35;O’Hanlon & Weiner-Davis,1989,75-103),如“开始阶段”、“问题描述阶段”、“诊断阶段”、“治疗或指导阶段”以及“结束阶段”等,在考察对应结构时我们并不做分阶段的考察,而是进行总体考察。这是因为在心理治疗实际语料中,尤其是中后期会谈中,各阶段(除开始阶段和结束阶段之外)之间的区别并不明显,因为在中后期,整个会谈的重点是治疗,不再是问题的诊断和定性。而且,据我们的初步观察,开始阶段和结束阶段也通常只有一至两个对应结构。因此,我们把这一类对应也纳入了总体考察的范围之内。
3.我们统计的对应结构模式有八种类型:光杆I,I-R两步结构,I-R-F三步结构,I-R-F-i Fii四步结构,I-R-F-i Fi-i Fiii五步结构,I-R-F-i Fi-i Fii-i Fiv六步结构,I-R-In-Rn重复结构以及I-I’-R’-R包孕结构。我们统计的对应结构类型有三种:诱发类、告知类和指示类。
4.我们的定量分析主要包括:治疗师和来访者启动的对应结构总数与整体分布情况、治疗师和来访者启动的对应结构类型的数量与分布情况、治疗师和来访者启动的各种对应结构模式的数量与分布情况(其中包括治疗师和来访者启动的各种对应结构模式的数量对比,治疗师和来访者启动的各种对应结构模式在语料中的分布情况,以及治疗师和来访者分别启动的诱发对应、告知对应和指示对应的各种模式在语料中的分布情况)等。
一、治疗师和来访者启动的对应结构总数与整体分布情况分析
治疗师启动的对应数量远远高于来访者启动的对应数量。具体表现为治疗师启动的对应数量占治疗师和来访者共同启动的对应总数量的74.05%,而来访者启动的对应数量所占比例仅为25.95%。也就是说,治疗师在谈话中主动发话的机会比来访者高出了2.85倍之多。
造成治疗师和来访者启动的对应数量不对称的原因主要有两个方面。第一,治疗师和来访者之间的权力关系不对称。治疗师和来访者自身的角色性权力(role power)、社会性权力(societal power)以及历史性权力(historical power)(DeVaris, 1994)的不对称决定了心理治疗中权力关系的不对称,也就是说,治疗师对来访者拥有控制权(power-over),会谈的内容、时间、长短等都在治疗师的掌控之中(Masson,1989)。因此,在心理治疗会谈中,治疗师处于绝对的主导地位,控制着心理治疗会谈的进程、话题的选择以及谈话的方向。第二,心理治疗会谈的结构特点以及阶段性目的。总的来说,从会谈开始,到来访者问题的了解,再到对来访者问题的诊断和治疗,最后到会谈结束,心理治疗会谈呈现出一定的阶段性特征。而且,心理治疗的各个阶段具有明确的目的,也就是心理治疗总目的之下的子目的。尤其是在来访者问题的了解和诊断阶段,治疗师不可避免地要通过一系列的问答来获得有关来访者问题的信息,这也就决定了治疗师要通过诱发举动使来访者提供更多的信息,从而导致了治疗师和来访者启动的对应结构数量不对称。
但是,后期会谈中来访者启动的对应数量有所上升。通过对比首次会谈和后期会谈中治疗师和来访者分别启动的对应数,我们发现,在后期会谈中来访者启动的对应数所占比例从首次会谈中的17.84%增长至后期会谈中的32.70%,比例增长了14.86%,这表明了心理治疗话语的动态性特征。我们认为这种变化主要取决于两个方面:一是后期会谈中的治疗目的,二是后期会谈中的治疗关系。在后期会谈中,心理治疗会谈的主要目的已经从最初的了解和诊断来访者的问题转向对来访者的问题进行治疗。此外,治疗师和来访者已经建立了比较良好的治疗关系,而治疗关系表现为话语权力关系。随着治疗后期阶段来访者的内在权力和话语权力增强,来访者在会谈中的主动性提高,因此就获得了更多的主动发话的机会,于是表现为后期阶段来访者启动的对应数量有明显增加。
二、治疗师和来访者启动的各种对应结构类型的分布情况与分析
治疗师启动的诱发对应数量最多,来访者启动的告知对应数量最多。具体来看,治疗师启动的诱发对应数占其启动的对应总数的61.66%,其次为告知对应,占总数的27.93%,数量最少的是指示对应,占总数的10.41%。通过对比首次会谈和后期会谈中的对应类型,我们发现治疗师启动的诱发对应的数量在后期会谈中有所下降,而告知对应和指示对应的数量有所上升,尤其是告知对应的数量从首次会谈中的79个增至后期会谈中的133个,比例也从21.18%增至27.93%。
来访者启动的三种对应结构类型中,告知类在数量上有绝对优势,占其启动的对应总数的79.2%,其次为诱发类,占总数的17.15%,数量最少的为指示类,占总数的3.65%。来访者启动的诱发对应的数量虽然从首次会谈中的15个增至后期会谈中的32个,但是在其启动的各种对应类型总数中所占比例变化不大,这是因为在后期会谈中来访者的告知对应的数量有了显著增加,从首次会谈中的64个增至后期会谈中的153个,比例也从75.29%上升至80.95%。此外,来访者启动的为数很少的指示对应在首次会谈和后期会谈中的数量变化不大。
诱发举动的目的是让听话人做出言语回应,或提供信息,或表示确认,或表示赞同等。在会谈中诱发举动有助于治疗师了解来访者的经历、思想和行为等,为来访者问题的诊断和治疗铺平道路。因此,首次会谈中诱发对应的数量多于后期会谈中诱发对应的数量。治疗师的告知举动主要是对来访者的思想和行为做出专业的、心理学的解释和推理,或者对来访者的思想和行为进行评价,从而使来访者反思自己的思想和行为,并将来访者朝积极正面的方向引导,从而促使来访者发生某种积极改变。告知行为其实是一种间接性指导行为,但是比直接性指导行为更易让来访者接受,避免阻抗发生。这也就解释了治疗师启动的告知对应的数量远远高于指示对应,而且在会谈后期有大幅增长的原因。各种治疗理论背景下的治疗师在会谈中都尽量避免给来访者提供直接指导,而是主张让来访者从自身的力量中成长,这是造成指示对应数量较少的关键原因。
来访者启动的告知对应主要是向治疗师讲述自己的思想、情感、经历等,希望治疗师帮助自己解决问题。从治疗师的角度来看,来访者的这种讲述是一种情绪的宣泄,本身也是一种治疗。良好的治疗关系有助于来访者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情感,因此后期会谈中来访者的告知举动有显著增加。
三、治疗师和来访者启动的各种对应结构模式的分布情况与分析
1.“I-R”两步结构是心理治疗会谈中的主要话语结构
I-R结构在心理治疗语料中数量最多,几乎占所有对应结构总数的一半(46.94%)。而且,无论是来访者启动的I-R结构,还是治疗师启动的I-R结构,这种两步结构在各自启动的对应总数中所占比例为最高,其中治疗师启动的I-R结构的平均比例为49.74%,来访者启动的I-R结构的平均比例为38.95%。从具体的对应类型中的结构模式来看,在治疗师启动的诱发对应、告知对应以及指示对应中,I-R结构的比例为最高,分别达到了54.87%、38.97%、46.84%。显然,治疗师启动的诱发类I-R结构在数量上占有绝对优势,达到了其启动的对应结构总数的一半以上。在来访者启动的各种对应类型中,诱发对应和指示对应中的I-R结构的比例同样跃居首位,分别达到了40%和60%,但是在来访者启动的告知对应中,I-R结构的比例落后于光杆I结构的比例,位居第二。此外,通过对比还发现,在治疗师启动的I-R结构中,后期会谈中的数量略低于首次会谈中的数量,而在来访者启动的I-R结构中,后期会谈中的数量略高于首次会谈中的数量。
以上数据分析表明,无论是治疗师还是来访者都接受I-R两步结构为心理治疗会谈中的主要话语结构。从治疗师启动的I-R来看,诱发类最多,也是就是说,治疗师主要使用这种结构了解有关来访者问题的信息。其次为指示类,主要表现为治疗师通过I举动向来访者提供忠告、建议或指导等,来访者通常会给予言语回应,但是这种言语回应有很大一部分是“嗯”、“好”等最小回应(minimal response)。再次为告知类,主要表现为治疗师通过I举动对来访者的思想、行为、变化等进行评价,或者提供专业性解释,或者根据来访者的话语做推断等,来访者通过R举动表示认可,或提供更多的证据和解释。
如前所述,I-R结构表明会话双方很好地遵守了合作原则,显示了高度的合作性,同时也高效地解决了问题,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治疗师和来访者的目的一致性所决定的。此外,I-R结构有助于维持治疗师在会话交际中的主导地位。根据Sacks等(Sacks,Schegloff & Jefferson,1974:193-242)的话轮转换规则,对应的启动方在F后就可能不得不让出话轮,让对方在话轮转换关联位置讲话。而I-R两步结构则能有效地使治疗师将话语权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控制话轮以及话题的转换,从而对会谈的内容和过程等实施监控。
2.光杆“I”对应的总数仅次于I-R结构,来访者启动的“I”对应数量高于治疗师
光杆I对应是指启动举动之后没有后续的回应R。从总数上看,光杆I对应的数量仅次于I-R结构,占对应总数的18.76%。光杆I对应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具体特征。首先,从总数上看,来访者启动的I结构数量高于治疗师启动的I结构的数量。来访者启动的I结构数量为92,治疗师启动的I结构数量为101,前者比后者约高出10%。其次,和首次会谈相比,后期会谈中无论是治疗师还是来访者启动的I结构的数量和比例都有显著增加,前者从25个增至67个,比例从6.7%上升到17.22%,后者从23个增至78个,比例也从28.40%上升至41.94%。
从治疗师启动的I对应来看,诱发对应的数量极少,大部分是告知对应和指示对应。通过告知举动,治疗师向来访者提供相关信息,或者对来访者的思想、行为、变化等做出评价或心理学解释等,并不强求来访者的回应。通过指示举动,治疗师给来访者提供建议和指导。出于对治疗师的地位、知识和权力等的尊重,来访者只能服从,部分表现为点头等非言语回应,部分是因为治疗师做出解释或者提供指导时,来访者对治疗师的话语可能存在一定程度上的不理解或者存在行动上的顾虑而没有给予即时回应。
从来访者启动的光杆I对应来看,大部分为告知举动(光杆I对应的总数是101个,其中告知I对应就有90个)。其次为诱发举动。来访者启动的I举动主要是向治疗师讲述自己的经历、思想或者行为等等。治疗师对来访者启动的I举动没有给予回应的原因有两个方面:一是治疗师对会谈内容和会谈方向的有目的的控制,对来访者所讲述的与当前话题无关的问题或者是比较啰唆的问题,治疗师或者直接打断来访者的讲述,或者干脆不予回应,因此从结构上来看,来访者的启动举动之后没有回应举动,而是新对应的开始。二是治疗师所拥有的话语权力决定了治疗师对整个谈话拥有控制权,可以选择性地对来访者的话语进行回应,这归根到底是治疗师所拥有的强势地位造成的。
3.治疗师启动的I-R-F对应远远多于来访者启动的I-R-F对应
在语料中治疗师启动的I-R-F对应的数量较多,仅次于其启动的I-R对应的数量,占其启动的对应总数的17.59%。后期会谈中I-R-F的数量是首次会谈中的1.6倍,比例也从13.94%增至21.08%。从总数上进行比较,治疗师启动的I-R-F数量是来访者的3.6倍。在治疗师启动的I-R-F三步结构中,I主要为诱发和告知举动。R是来访者的回应,是关于经历、情感、态度、思想等方面的信息,而治疗师的后续举动F则发挥着确认、评价、疑惑等语用功能。治疗师的后续举动中的“嗯”、“哦”等反馈语一方面表示对来访者话语的倾听和理解,意思是“我明白了”、“我听懂了”等,另一方面还具有话语衔接转换的功能,通常标志着当前对应的结束,新的对应的开始。治疗师的评价类后续举动在会谈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治疗师的评价通常是对来访者的思想、行为等的肯定,而这种肯定会给来访者带来一种个人力量感,有助于增强其内在权力。
就来访者启动的I-R-F对应而言,首次会谈和后期会谈中的数量基本没有变化(首次会谈为19个,后期会谈为18个),但是比例有所下降,从首次会谈中的23.46%下降到后期会谈中的9.68%,而影响这一比例变化的主要因素是来访者在后期会谈中光杆I结构数量的增加。来访者启动的I-R-F中,I以告知举动为主,其次为诱发举动。来访者启动的I-R-F对应总数为37个,其中告知类31个,诱发类6个。R是治疗师的回应举动,主要通过解释、推断、要旨归纳,以及带疑问语气的重复等方式对来访者的话语进行回应。来访者的后续F举动主要是通过“嗯”、“对”、“呃”等反馈语对治疗师的回应表示认可,少数情况下(通常是会谈后期)也会对治疗师的回应进行否定。
I-R-F三步结构和I-R两步结构一样,是一个显示会话双方高程度合作的结构(廖美珍,2003:169)。与两步结构的程序性、机械性相比,带后续举动的三步结构更能显示会话双方的和谐关系。这也是治疗师启动的I-R-F的数量在后期会谈中显著增加的原因。此外,治疗师启动的三步结构有助于给来访者创造更多的主动发话的机会,因为在治疗师的F后续举动之后经常会出现话轮转换,由来访者接过话轮,开启下一个对应。
4.治疗师启动的四步I-R-F-i Fii对应多于来访者启动的I-R-F-i Fii
四步结构由一次主体对应加上一次辅助的后续对应构成。四步结构是治疗师的常用结构之一,治疗师启动的四步结构总数量仅次于I-R两步结构和I-R-F三步结构,平均比例为12.86%,而且治疗师在首次会谈中启动的四步结构在数量和比例上远远高于后期会谈。具体表现为,在首次会谈中治疗师启动的四步结构为67个,所占比例为17.96%,但是在后期会谈中,四步结构的数量下降为31个,所占比例仅为7.97%。此外,在治疗师启动的98个四步对应中,数量最多的为诱发类对应71个,其次为告知类对应23个,数量最少的是指示类对应4个。
和治疗师启动的四步结构的数量相比,来访者启动的四步结构数量较少,共计9个,占其启动的对应总数的3.37%。因此,从总数上看,来访者启动的四步结构数量是治疗师启动的四分之一左右,而且首次会谈和后期会谈中四步结构的数量变化很小。
四步结构中Fi举动的主要目的是传达疑惑并向说话人进一步求证,希望说话人提供更多信息或者重新考虑回答。对治疗师而言,后续的对应结构是为了进一步确认和证实来访者提供的信息,为来访者问题的诊断和治疗做铺垫。这也是造成首次会谈中的四步结构比后期会谈中的数量多、诱发类四步结构比其他类四步结构的数量多的原因。同时,Fi的传疑功能也解释了来访者启动的四步结构数量少的原因,因为来访者的过多的Fi举动是对治疗师的权威地位和专业知识的质疑,在一定程度上会破坏治疗关系。
5.I-R-F-i Fi-i Fiii五步对应和I-R-F-i Fi-i Fii-i Fiv六步对应数量较少
在我们的语料中,治疗师启动的五步和六步对应的数量分别为14个和5个,分别占其启动的对应总数的1.84%和0.66%,而且以诱发类为主。来访者启动的五步和六步对应的数量分别为2个和8个,分别占其启动的对应总数的0.75%和3.0%,而且以告知类为主。
五步和六步对应中I-R是主体结构,其他为次要结构,这种结构是由于听话人就某些话语向说话人反复确认造成的,其目的是澄清某些问题和信息。这两种结构显得有点拖沓,不够简洁,对于按时收费、讲究谈话效率的心理治疗而言,不是优选结构,因此较少被治疗师和来访者采用。
6.I-R-In-Rn重复结构在语料中占一定比例,数量多于五步和六步对应
在语料中治疗师启动的重复结构总数为38个,首次会谈中为23个,所占比例为6.17%,后期会谈中的数量下降为15个,所占比例也下降为3.86%。来访者启动的重复结构总数仅为3个。此外,在治疗师启动的38个重复结构中,I举动均为问话类诱发举动。
如前所述,重复结构的发生有三种情况:第一,答话人答非所问,问话人不得不重新发问。第二,答话人的回答没有提供问话人所需要的信息,问话人继续发问。第三,答话人没有听懂问话人的话语,要求对方重述。我们的语料中以前两种情况居多。因此,不同于法庭话语中重复结构所发挥的冲突指示器功能,在互动双方基本目的一致的心理治疗会话交际中,重复结构所发挥的是索取信息的功能,而且索取的是有关来访者问题的关键信息。一旦来访者对关键问题出现讲述不清,或者在讲述中回避问题实质,或者答非所问企图转移话题,或者不知如何做答时,治疗师利用重复结构继续发问直至获得所需要的信息为止。而且,重复结构中的部分In并不是对I的简单重复,而是对I的具体化或者阐释,有助于引导来访者理解问题并提供更具体、更准确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