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定晚饭后,霍希音坐在客厅的地毯上心不在焉地堆积木。这个习惯从她小时候一直沿袭到现在,每当在十分烦躁又不得发泄的时候,她总是会把积木一股脑地从箱子里倒出来,然后没有逻辑地一层一层慢慢地向上搭。
纪湛东看起来似乎也十分无聊。她房间的书和杂志都不适合他看,他随意翻了翻就扔到了一边,然后看着她堆积木。大概是觉得她搭建的速度太缓慢,于是又把扔掉的杂志捡了回来,在里面撕下了一张画面十分有意境的广告页,对折了两次之后又摊开,用剪刀裁成一块块,然后又把碎片们放在了茶几上一点点地拼。
霍希音堆建的速度缓慢,纪湛东拼接的速度却十分快。尽管他看起来也同样的心不在焉,可是在很短的时间里碎纸片就被凑成了原来的形状,并且十分准确。
霍希音一边堆积木一边云游天外一边还看到了他这边的消遣,觉得他这做法和她堆积木一样的幼稚加无聊。
“你的电话今天晚上可真消停,竟然一个电话都没有。”
“我关机了。”
霍希音狐疑地回过头,纪湛东正略皱着眉头捏着一张碎纸片对着那张重新打散的拼图冥思苦想,见她在看他,抬头对她一笑,接着对着她手下的那做摇摇欲坠的积木房子一扬下巴:“你堆得真慢。”
“我乐意。”霍希音扭过头不再看他,手指在积木的顶端轻轻一拨,于是半米高的房子立刻轰然倒塌。
她自做了这个有点赌气的动作后房间内就一直安静,纪湛东很罕见地没有继续活跃气氛,她也不想开口。但是她很诡异地觉得纪湛东此刻正在她身后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过了良久视线才离开。
然后她又重新堆积木,随口问了句:“纪湛东,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过了片刻他开口:“倔。”
霍希音回头看他,纪湛东笑,依旧是那副慢悠悠的强调:“是真的倔,即使哭着一双眼也照样黑得发亮,一看就知道是倔到骨子里的那种。”
霍希音木着一张脸看他,抿着唇不说话,明显是不满意。两人对望了半分钟,纪湛东忽然笑了出来:“生气了?”
她还是没答话,只是把茶几上刚刚洗好的葡萄拿到了他面前,两根手指捏着,接着嫣然一笑,声音难得软软地:“你要不要吃?”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一脸戒备地看着她,霍希音嘴角翘起,然后忽然就手指一挤,葡萄瞬间汁肉四溅,一点没浪费地全都扑到了他新买的那件衬衫上。
霍希音本来以为他会生气,但她没想到她这样做,纪湛东竟然还是没有动怒。只是一手提着衬衫,低下头仔细看了看那篇污渍,然后又抬眼看了看她,接着便是一脸咬牙切齿地笑:“行啊亲爱的,从小到大对我敢这么做的,你倒还是第一个。”
霍希音依旧木着一张脸,眼睛直直地看着别处。纪湛东故作幽怨的调调传过来:“小时候打架我都没有让别人把上衣弄脏过,现在还没有解气么?”
她还是板着脸不说话,纪湛东反倒笑得更厉害,探身离得她更近,另一只手穿过她的头发抚上她的耳垂,霍希音没能成功躲开,于是被他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接着他说:“你让我答,我就答了。现在答完了,你又开始不痛快,然后我就又成了你的撒气筒,霍小姐,请问我这是在找事么?”
霍希音忍了半天,终究还是破功笑了出来。她靠上他伸过来的胳膊:“撒气筒先生,其实今天的晚饭很难吃。”
他挑眉看着她:“那你还吃了那么多?”
“我这是捧你的场。仅此一次,以后再没有了。”
“这么绝对?”纪湛东笑,摸了摸她的脸,想了想说,“你这周末不是要考驾照?我后天要出差,这两天让司机小张陪你去车行看看吧。”
“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问话真贴心。”他笑,“本来打算是二十天左右。你想我的话,两周之内回来也不是没可能。”
“切,臭美吧你。”
时至立秋,虽尚未有凉意,伤感的情绪却莫名地在人们之间弥散开来。纪湛东出差那天,霍希音和一干同事去参加了陈遇的葬礼。十分肃穆的场合,她穿着一身宽松的黑衣黑裤,有风从衣角漏进去,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
相比于上一次的哭天抢地,这次人人都平静了很多。再突然的事,总也有变平淡直至消散的一天。夏未央站在人群最前面,面色苍白而平静,那种神情,让霍希音想到了两年前的自己。
霍希音一直没想把夏未央和自己联系在一起,但她在鞠躬后直起身的一瞬,心中一动,蓦地发现面前的这个有着美丽脸庞的女子竟然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
这个发现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同时这个发现也不怎么让她高兴,霍希音甚至有种浓浓的悲伤。
陈遇的位置不会一直空着,很快就有了新的任命下来。江行,来的第一天,人们对其第一印象颇佳,比陈遇更加的亲民,并且和陈遇一样的有副好皮相。
于是茶水间在寂静了不到一周后又再次热闹起来。
“这位江处长可是单身,姐妹们没结婚的还有想改嫁的都赶紧抓紧啊。”
“今年这是怎么了,这都连着两位美貌帅哥了,还让不让咱们的男同志们活了。”
“据说这位来头也不小,希望能在任上待的时间长一点。”似乎觉得这样说并不大妥当,停了两秒又补充,“如果早早调到了别处去,可就太遗憾了。”
霍希音却只觉得老天爷十分恶搞。上一任那位是她的父亲的女儿的男朋友,这一任则是她大学同班同学的直系学长。
而且还是一位曾经相当熟的直系学长。
原来世界就和她的视野一样小,她所见的人,竟然都是八竿子内打得着的熟人。
“希音,好久不见。”霍希音刚刚抱着文件在里面关上了江行办公室的门,就听到这么一句话。
江行站起来,嘴角含笑,霍希音的嘴角也弯出一个弧度:“江处长加江学长,好久不见。”
“你还是这么安静又安分,懂事又乖巧,我今天早上刚刚见到你的时候,还真是吃了一惊,除了更加漂亮更加有气质了其他一点没变。”
霍希音被刺激得浑身起了鸡皮,嗤一声,把文件甩在他的桌子上:“江行,别做出一副老爷爷慈眉善目的表情,这不适合你。”
“我可是说得真心实意呢。”江行笑,对她的挑衅不以为意,“就是精神比大学的时候差了点。最近烦心事很多吗?还是这里的工作很折腾人?”
“真的很憔悴吗?我今天已经花了很多心思来掩饰了。”
江行指着自己的嘴角给她看:“谁让你笑得不自然,看见我一点欢迎的样子都没有,还特无精打采。”
“我怎么敢不欢迎。”
“你不敢的事可不多。”江行笑,“今天晚上我有点事,明天晚上有空么?一起吃个饭吧。”
霍希音点点头:“好。”
最近不可预料的事似乎特别多,并且都带着一种诡异的重合性和巧合性。霍希音下班打车回家,计程车只走了五分钟便遇到了长长的堵车,霍希音探出脑袋去看,只远远地看到了闪烁的警灯。
慈眉善目的司机大叔说:“看样子是又撞了,今天下午下了点儿小雨,现在路上又湿又滑,不好走啊。”
他们的前面和后面都是长长的车流。霍希音觉得这一幕十分熟悉,接着便想起陈遇初来的时候,请一众女员工吃饭K歌后,回家的路上也遇到了相同的事情。
历历在目的情景,却让人有种时光不再物是人非的伤感。当初她尚能游离于现场之外,冷眼旁观然后暗自庆幸,现在却是脱身不得,进退两难。
她最近一直都很低落,会想起很多不值得回忆的事,并且安全感也愈发匮乏,每晚都要重复地去锁门,连下楼梯都要扶着墙壁,然后便是一整夜一整夜的失眠,于是导致白天也精神不佳,状态极差。尽管努力掩饰并且不想承认,但她确实有些心力交瘁。霍希音觉得自己已经有了点神经质加强迫症。
她在车内等得没了脾气,后来直接付了车费要自己走,而且因为觉得对司机大叔有亏欠,还坚持多付了一倍的车资。
然后她下车,然后,她就看到了夏未央。
她还没见过夏未央这么职业的模样。略施淡妆,和另外一位干练的职业女性在她对面走过来,夏未央拿着相机,一脸的疲惫。
夏未央也看到了她,接着身形微微一顿,两只黑葡萄似的的眼睛望着她,忘记了去微笑,只是有些怔忡。
霍希音再次感到头疼。她最近不想见人,只想找个深山老林躲起来,但偏偏事与愿违,竟然是冤家路窄,在这种地方狭路相逢。而且她也十分见不得病美人的模样,尤其是当这副病美人还在强撑病情强颜欢笑,她就会愈发觉得头大。
夏未央并没有撑伞,看了她两秒,抬步,脚下却一个趔趄,她身边的同事立刻扶住她,皱着眉对她说了几句话,又拍了拍她的肩膀,夏未央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接着便将相机交了过去,随后同事离开,她则向霍希音走了过来。
霍希音弯出一个笑,她今天为了迎接新领导也为了掩饰自己的眼袋和困意,于是化了很浓的妆,现在笑起来估计没什么和善感,虽然她也的确没想表示什么诚意。
“采新闻太辛苦,你应该好好休息。”
“连环撞车,前面现场的情况很惨。我正好路过,就和张姐一起拍了几张照片。”
霍希音本想说关于车祸的采访由她完成似乎不很适合,但看着夏未央温婉的笑意,没有说出口。倒是夏未央看着她的眼睛,歪着头笑了笑:“其实你的精神也不大好,而且似乎瘦得厉害。我只是中午没怎么吃饭,现在有点低血糖。你这是要回家么?我刚刚问了下那边的警察,说至少还需要半个小时才会真正恢复通车。要不要一起吃个晚饭?”
霍希音点了点头,顺便在心里轻叹一声,这提议可真是没创意。
但比上几次好一点的是,她们这次毕竟是在吃饭。只要嘴巴在嚼东西,就不必开口说话。于是霍希音一点点地切牛排吃牛排,认真仔细到几乎把这当成了一项事业。
中途她接到同事的电话,挂断的时候夏未央也拿出自己的手机放在桌上,笑:“你看,没想到我们的手机型号也是一样的。”
霍希音因为她的一个“也”字怔了好半天,然后扯了扯嘴角:“是,我们相同的地方不止一处。”
“你们结婚的日子订了么?看你一直都是不紧不慢的。”
霍希音摇摇头,把一块牛排塞进嘴里慢悠悠地嚼,直到彻底咽下去才说:“结婚又不是结局,太认真了容易让自己掉价。”
“你真能看得开。”夏未央轻轻地叹。
“凡事都尽量逼着自己想开点吧。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我记得这话从小学就有人教,但好像没几次我真正做对过。”霍希音看了一眼她放在餐桌上的手机,撑着下巴笑,“不过这种做法有点消极,所以也不能总是这么被动。”
夏未央定定地看着她,忽然笑了:“你觉得这一点现在你做到了么?”
“没有。”
她们之间出现了轻微的冷场。夏未央大概没想到她会回答得这么干脆,一时间找不出接下去的话。霍希音敛着眉眼安静地吃东西,中途忽然冒出一句话:“这家的牛排做得很地道。”
“是么,”夏未央愣了愣,勉强笑,“这是陈遇以前常来的地方。他也是说这里的牛排很地道。”
“夏未央,其实我一直在疑惑一件事。”霍希音把手中的刀叉放下,笑意清浅,眼神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陈遇出车祸前,你一直念念不忘着以前的那个人。陈遇出了车祸后,你又在怀念陈遇。一直活在过去里,你难道还没有吸取教训么?还有另外一个问题,你最近脸色不好,和陈遇去世有没有关系?”
夏未央脸上仅有的血色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
在霍希音的眼神里,她的动作变得缓慢又僵硬,刀叉被仓促放回原位后,夏未央站起身,连笑容都没有凑齐就匆匆说:“我去一趟洗手间。”
她的脚步甚至都有些仓皇。霍希音没想到自己的话对她造成了这么大的影响,让她连餐桌上的手机都没有来得及取走。霍希音看了看那只手机,又看了看洗手间的方向,咬着嘴唇想了想,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探身将它拿了过来。
她知道这样做十分十分不厚道,但是她还是熟练地拨了一串数字,然后摁下了绿色键。
霍希音觉得自己的手都有点颤抖。很快屏幕上的十一个数字就变成了“纪”字,霍希音盯着它看了两秒,然后把手机放在了耳边,屏声静气地等待。
她没有遭受太多凌迟,电话仅响了两声便被接了起来,然后就是一个沉稳悦耳的男声:“未央?”
声线里有着浓浓的慵懒,尾音微微上扬,是纪湛东熟悉的语调,熟悉到霍希音甚至都可以想象到他此刻懒散地眯着眼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