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颜的小字叫音庭,她还有个及其好听的大名——赵妙听。据说是阿颜的生母卫县君听大师念经时一时意动想到的。古人曰妙不可尽之于言,官家便为几个皇女从大往小依次起名,分别为妙渠、妙琴、妙慈、妙云和妙书。阿颜排行第六,生母地位卑微,并不受她爹宠爱。后来见皇帝迟迟不给女儿起名,在阿颜平安长到五岁那年,卫县君在除夕特意求了皇后,皇帝便默许了这个名字。阿颜曾说,那是她最是无情帝王家的爹爹在娘亲死前唯一流露的善意,后来那场大火烧光了她对父爱的所有幻想。
官家节俭,后宫也简约,捞月阁不仅地处偏僻,人手更是短缺。每值深秋,捞月阁满庭深草无人打理,肆意攀长,偌大的殿阁仿若冷宫,卫县君身体柔弱,又不想劳累仆婢拔草,只能置之不理,却不想犯下了大错。那年中秋之夜,天干气躁,官家在含光殿摆宴,大约是心情好,甚至准许下臣携带稚子进宫。
含光殿极其热闹,酒菜不断,歌舞不休。可隔着几重深墙的捞月阁却已是一片静谧,所有人都安然入睡。卫县君没有资格赴宴,阿颜依恋娘亲,也未去。万籁俱静之时,不知从何而起的一点星火借风起势,依附深深荒草愈烧愈旺,最终烧光了整座捞月阁。等有沉沉入睡的仆婢惊醒和赶来的众人一起救火时,卫县君和阿颜的寝居已被烧成了一片焦黑的废墟。
不幸中的万幸,年仅八岁的阿颜被人救了出来,救她的人正是随父入宫的呼延邻。不知呼延邻如何会在捞月阁,总之是小小年纪的他在火势未显时将阿颜背了出来。那时起,呼延邻对阿颜来说便不是一个名字那样简单。
一方宴酣醉乐,一方却生死相隔,卫县君随着这场大火一起消逝在烟尘中,连尸骸都没有。
幼年的阿颜要承受住如此打击,不知曾经她心中流过多少血泪。她的脸在火中也毁了,右脸脸颊从此多了一道难看的疤痕,以至于后来被赵妙书蔑称为无盐女。
阿颜为何会叫阿颜呢?于我而言,这其实还算是个笑话。
杨家的男儿多,女儿却只有我一个,纵然有哥哥们疼爱,看遍京中官宦之家,竟然连一个可以时常一处玩耍的同伴也寻不到,我虽然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很遗憾的。
不料八岁那年年底的除夕,在这个每家每户都是张灯结彩,阖家团圆的日子,杨府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因为要守夜,不能睡觉,我又不耐烦在屋里待着,撒丫子便往府门前疯跑。
未待我开门,先有人敲门,铜狮门扣磕在铜钉朱漆的大门上,一声更比一声重。
我开了门,头还未探出,一个与我一般大小的女娃便趾高气昂地迈过门槛踏了进来,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两个诚惶诚恐的女童。
这女娃娃便是日后的阿颜了。她遍身罗绮,满头金玉,后头还跟着两个奴婢,很明显是出生于泼天富贵之家。
我看着她的脸。一张红彤彤的小脸蛋,一双水灵清澈的大眼睛,她生得可爱又标致,可惜右脸上有条若隐若现的疤痕,即使耳边留着两条绾起来的细辫也遮掩不住。
阿颜见我一直盯着她的伤痕看,脸先是红了,而后更是怒火中烧:“你便是呼延哥哥口中的眉雪?你便是所谓的杨家最小的儿子?竟敢一直盯着本皇女看,大胆!”
我惊讶不已,更加盯住她不放了:“皇女?你是宫里的皇女?那你怎么不在宫里,却偷偷跑了出来?”
阿颜脸上红晕更甚:“你……你怎么知道我是偷跑出来的?”未等我答,自己却先反应过来:“也是,今晚可是除夕夜,人人都在自己的家中呢。”
我看她一副不开心的模样,好奇道:“你是特意来找我的?既然你来找我了,不如先陪我到处转一转。”
阿颜尚未回神,我已拉着她的手拖着她随处转悠起来。
这里是爹娘和大哥二哥在闲话,那里是四哥五哥挑灯下棋,八哥立在一旁观战,旁边是六哥在煮茶,几个嫂子心血来潮在校场中黑灯瞎火地比试刀枪,三哥和七哥不知所踪。
风风火火杨府一圈转下来,阿颜甩开我的手,喘着气道:“你哪里来的那么多力气跑来跑去?我快累死了!”
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问她:“你开不开心?”
她瞪我的表情尚未收回,一下愣在那里。
我那时不知道阿颜是带着怎样的心思找到我的,可是有了这个送上门来的玩伴,我很开心。
半晌,她一直高昂的头垂下来,低低道:“嗯,开心。”
我拉着她的手随便找了处地方席地而坐,让快要累死的她好好休息一番,却停不住嘴,绵绵不休地说个不停,从我的几个哥哥嫂子说到我前些天入宫时的所见所闻,从天说到地,连我自己都诧异竟然有这么多话要说。
而阿颜,便静静地坐在我身旁,听我絮絮叨叨地说完了所有要说的话,等我拉着她起身时,夜色已经很深了。
“你很有趣,愿意与本皇女做个朋友吗?”她摘下了脖子上挂着的玉坠,递到我面前,骄傲的眼神藏不住丝丝羞怯。
我接过玉坠,直接挂到了脖子上,然后脱下脚腕上的一对金玲脚镯,送到她面前,一边眨眼一边笑道:“礼尚往来!”每只绞丝银镯子都用细银链子交错缠着三十六颗金玲,走一步响一步,十分悦耳动听,是六哥今年送我的生辰礼物,据说选了许久,是个精致的小玩意。带着阿颜到处跑时,她便偷偷看了好几回我的裙角,清脆的金玲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应该会喜欢我的礼物。
阿颜也拿过金玲脚镯,用帕子将银镯包起来放入怀里,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容:“谢谢你,我要走了,改日再来找你。”
我笑嘻嘻地点头:“记得来找我。我等着你。”
等她急匆匆回宫时,我才猛然想起我竟然连她的名字都忘了问,宫内的皇女听说有六个,我怎么认得她?
而说好了要来找我的阿颜,却一直没来过。
直到四年后,我得到李皇后的宫牌,可以自由出入宫闱,才有了机会去找她。
而我们第二次见面,我却闹了个笑话,这个笑,不是玩笑的笑,而是耻笑的笑。我不曾想过,因为我,阿颜会被她的亲姐妹耻笑和羞辱。
我向皇后身边的侍女打听,侍女说脸上有疤的皇女只有一位,便是孙贵仪养在身边的六皇女。
侍女说这位六皇女身世可怜,自小不受重视,如今却及其飞扬跋扈,与好几位皇女都不和,可她身后站着孙贵仪,谁也不敢欺辱她,便是最得圣心的五皇女赵妙云也不能奈她何。
是吗?我笑了一声,做得好,飞扬跋扈又如何,连娘都说了,做人要善,但不可以软。
打听到阿颜与孙贵仪同住在玉宸殿,我便迫不及待地一路找去。
半路路过一处风景优美的花园,那时正是好春光,姹紫嫣红的花朵满园绽放,装饰了目之所及的整片天地。除了遇到一片烂漫花朵,还遇到了一群比花朵更美的小娘子。
有人高声呵斥:“无盐,别以为你有孙贵仪撑腰便可目中无人,告诉你,别人怕你,我可不怕!”
我走近几步,说话的是一个穿桃红衣衫的小娘子,虽然年纪尚小,但已然是个美人胚子。她身后一位鹅黄衣衫的二八少女半低着头正在拉扯她的衣袖想制止她的话,却被她狠狠地瞪了一眼。还有一位容貌清新的少女眉头微锁,却并无动作。
“赵妙琴,你这胆小怕事之辈,我知道父皇把你许给了吾元扆,你有了自己打算,不愿意再给我收拾烂摊子了不是么,给我滚开!”桃红衣衫的小娘子一下将赵妙琴推到了一边,怒火难消。
赵妙琴比她大上许多,还被她指着鼻子骂,却一声不吭地缩到了一角。
而对面冷眼看着一切的青衣少女不发一言,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表情……一脸的无所谓。
我认出了青衣少女便是我要找的人,听别人喊她无盐,我当真以为是她的乳名或是小字之类,想了想,猜测是“妩颜”二字,便隔着几从花草,对她挥手喊道:“妩颜,妩颜!”
谁知我话才出口,却引得桃红衣衫的小妮子大笑不止:“赵妙听,你不是妙听么,那你听到没有,她也喊你无盐呐!你不是无盐女谁是!哈哈哈!”
我被她的话打得措手不及,意识到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误,急急向阿颜看去。
恰时阿颜也看向了我,她眉头微锁:“你是……”
难道她早已忘了我?我有些失望地看着她:“我是皇后刚收的义女杨桓令,方才的事……”
“杨……你是杨家的……”她有些欣喜地注视着我:“是你。”
她打断了我的话,看来是认出了我,一脸笑意地对桃红衣衫的小娘子道:“赵妙书,本皇女如今没工夫搭理你,你爱笑谁笑谁去,都与本皇女无关。”
她走过来拉住了我的手:“没想到你竟会来找我,这几年母亲管得严,我一直找不到法子出去,答应你的事未能做到,对不住。”
我摇摇头,说:“方才的事……”
“你听你喊的似乎是妩颜,音调有些奇怪,你喊的是哪两个字?”阿颜再次打断了我。
我只能顺着她的话解释:“女子妩媚有颜色,我以为她喊的是这两字,听岔了,对不住。”说完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样的错误,女子妩媚有颜色,这句话对谁说都可以,唯独对她来说只会变成嘲笑,我的脸顿时红了。
“哦……”她长长地拖着调子:“嗯……妩颜,这名字挺好听的,我用了!以后你喊我妩颜或是音庭都可以。”
“什么?”我有些不可置信得看着这过分洒脱的少女,她竟然一点儿也不在乎:“可是妩颜和无颜发音太过相似,我这么喊你,别人会……”
“那便阿颜罢,显得亲近些,谢谢你帮我起了一个新名字啊。”阿颜从善如流,稍稍改动,明眸皓齿地一笑。
于是,她的新名字便被我喊到了如今。
那日阿颜将我拉去了玉宸殿,见过了她的养母孙贵仪,还带我在玉宸殿中四处赏玩,最后带着我去了她的住处——落雨轩。
孙贵仪膝下无子,对阿颜这唯一的养女宠溺有加,收拾给她住的落雨轩是整个玉宸殿最宽敞最亮堂的地方,一应器具古玩都是最好的,伺候阿颜的近身侍女便有四位,其中经常跟在阿颜身后很得阿颜欢心的便是其中最小的阿镜了。
“其实我很歉疚,贵仪娘子对我很好,可是我,我跟着娘亲相依为命八年,即便那场大火中,娘也是拼了自己性命,把我托付给闯进来的呼延哥哥,我眼睁睁地看着娘在熊熊大火中含泪望我走远,实在无法忘记这场景。她对我再好,我心里也永远不会忘记我的母亲不是她。是不是很像白眼狼?”
当晚我住在了她的落雨轩,深夜无眠时,阿颜对我说出了这番话。
“我知道,和我家的八哥是一样的。爹娘对八哥再好,在八哥心里,他们也不是他的爹娘。可是我觉得这不是八哥的错,当然也不是爹娘的错。八哥能到我家来,是一种缘分,能做我爹娘的义子、做我的哥哥,也是一种缘分,我相信无论是八哥,还是爹娘,都会感激这样的缘分,让我们多了一个亲人。”
我有感而发,一晃几年过去了,很多事都变了,而阿颜对我如此坦诚,是我从未预想过的。
阿颜一笑:“你说的不错,即使贵仪不是我的生母,她照顾我这些年,在这深宫,除了几个要好的兄弟姐妹,她是我唯一的亲人。”
我们说了一宿的话,导致第二日出宫回家时哥哥看到我的黑眼圈笑得乐不可支。
我想我之所以把阿颜看成是我最重要的人,大概是从那一日开始罢。即使我没有如赵妙书那般故意嘲笑,但阿颜那样风轻云淡,毫不在乎地对我说了那些话,还感谢我帮她起了新名字,对我无所不说,无论如何,这份胸襟,对我的这份包容,都值得我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