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时,素衣竟然候在门外等我,看我回来了,她笑得神采飞扬:“女郎今日忙得很,素衣总算等到能和女郎单独道喜了。”
这丫头,特意来取笑我的罢!我瞪她:“老子看见你头疼,快滚。”
素衣依旧笑意盈盈:“这可由不得女郎。伺候你是女婢职责所在,女郎不爱看也要忍,谁让女郎当初一时好心收留了我这个不省心的丫头呢。”
好不容易解开蝶衣心结,我已经没有多少心力,当即撇开她进了门,把门“砰”的一声关得严实:“老子要困觉,有事明日再说。”
“素衣等在这里只有一句话,祝贺女郎找到如意郎君。从今往后,素衣总算可以好好服侍女郎了。”素衣的声音浅浅传来,一句话说完,门外脚步声响起,渐远渐消。
她这话什么意思?我皱眉仰躺在榻上,想了许久想不明白,便也懒得再想,转而想起燕隐来,“今日与他相遇相谈的种种,每想到一个场景,总忍不住笑出声。他总是欺负我,也很少给我好脸色,我怎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人呢?想不通,可是每每想起他,总是想笑。
笑着笑着,迷迷糊糊便睡着了。
次日醒来,莞衣为我更衣,她拿来一套我常穿的素净衣裙,我看了摇摇头,示意她再换一套。莞衣立即又拿出一套颇得我青睐的皂色衣袍来,我又摇了摇头。
莞衣难得犯了难。
蝶衣苦着脸:“女郎,你如今可是越发得难伺候了!”
素衣恰巧进来听见这话,笑道:“你们两个呆瓜,竟然连女郎的这点心思也看不出来。女郎这是想要打扮得美丽动人好去见情郎啊!”
蝶衣脸一红,凶巴巴地看着素衣:“你这张嘴,我迟早要把它缝起来,看你还乱不乱说。”
莞衣信了素衣的话,从内室又搜刮出一套颜色艳丽花样繁复的衣裙来,见我并无不满,便为我一层层穿上,蝶衣拿起白底绣桃叶的腰带为我束上,粉色玉石攒成的花朵一朵朵点缀在腰带上,甚至垂下来,说不出的风流美丽。素衣又找来流苏环佩为我挂好:“淑女如桃,君子似玉,正是天生一对。”
穿好衣服,蝶衣为我绾髻,她知道我怕麻烦,手脚又不肯受拘束,那些寻常贵妇贵女喜爱的高髻和珠冠我一向弃如敝履,所以只简单编发后绾了一个懒梳髻,却在簪钗珠花上踌躇良久,选了两支蝶绕花簪子簪于髻上,一支五色玉珠攒花流苏短钗插入髻边,垂下的彩珠流苏恰好垂在耳边,如飞虹流水般缠绵蜿蜒至脑后。
蝶衣满意一笑,又加了几朵精致的粉桃绢花点缀在发髻周围,左看右看,喜笑罢手:“轻巧美丽,桃花仙子也不过如此。不愧是我的手艺。”
“女郎!”素衣突兀出声,我自然偏头看她,谁知她极快地在我脸上贴了什么,笑嘻嘻道:“翠钿贴靥轻如笑,玉凤雕钗袅欲飞。这样便十全十美了。”
铜镜中我的两靥轻轻巧巧地附着两枚盛开的复瓣桃花,轻红花钿迎风而展,将我眉间的英气淡化,添上温柔妩媚。
虽然有些不适,但我忍了,问莞衣:“好看吗?”
莞衣为我调整了一下花钿上的片片绫绢,然后说:“最好能用些胭脂,女郎肤色尚可,只是唇色却太淡……”
我讨厌用胭脂,妆台上不曾有过它的身影。一时半刻的哪里去找?
素衣真是万事俱备,立即从袖中拿出一盒五瓣梅形的墨梅胭脂盒,打开来递给蝶衣。
蝶衣立即接过来,似乎怕我反悔似的,极迅速地挑了些匀匀抹在我的唇上,神色激动道:“女郎,今日的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人!”
镜中那含笑带媚的女子真的是我?我有些恍恍惚惚,她可真是美,美得我有些陌生了。我站起身,嘴角微弯,对蝶衣道:“走罢。”
莞衣拿来帷帽替我戴上:“早些回来。”
我笑着应下。
素衣道:“我雇了马车,与女郎同行可否?”
这又是破天荒的头一回了。我不置可否,出门在外,果然有一辆马车候着了。
她怎么知道我今日出门?猜出来的?走路太费功夫,骑马妆容易散,坐马车确实是最好的选择。我斜目以视,素衣嘻嘻哈哈,先我一步上了马车。
我很少坐马车,行走于大千世界,驰骋于四季风景,都是愉悦享受,不过偶尔坐一坐马车,闭目以憩,倒也安闲。
坐上马车,我对车夫道:“去鹤仙楼,不要太颠。”颠得太厉害,我今早的一番准备岂不白费?
谁知行至半路,车骤然停下,车夫歉然道:“这位娘子,前头正是转角处,不知为何聚了不少车马人流,行不得。”
活到这么大,第一次被人称作娘子,我按捺住心中的怪异,吩咐道:“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一路心花怒放,偏偏老天总是与我过不去,心中有气,加之那一声娘子,对着车夫便无法客气起来。
车夫只是诺诺点头,跳下了马车,片刻后回来禀报:“是潘家的马车撞了一位老妪,老妪讨要药钱,潘郎不许,两边僵持之下堵住了道。”
“他是老几?”
我嗤笑地瞪着车夫,车夫头快低到尘埃里,身子颤颤巍巍道:“不……不关我的事啊……”
“你让开!”把车夫推开,我跳下马车,拨开人群,中央果然躺着一位额头带血的老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而她面前那辆坚固又精致的马车却纹丝不动,年过半百的车夫面对指指点点,满是尴尬无措。
“五郎,些许钱财,施舍这老妪便是!”他向车内人建议。
原来是潘熠,他撞到了年纪一大把的老妪,却不给人钱看伤,这无耻行径,比我还不如。本来隐忍的火气更是沸腾难忍,我凶狠地瞪着马车:“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如此不要脸的,果然姓潘!”我拽下身上的钱袋,将满头白发的老妪扶起,将钱袋塞给她:“这钱拿去看大夫,我命丫头送你去。”
“蝶衣,你来送老婆婆去看大夫。”我扫了周围看热闹的人一眼,“都散了,堵在这里做什么!”
人群散开了些,帷帽遮挡,人影重叠中,不远处,马车里忽然有了动静。帘子一掀,潘熠一身皂青直裰,无声无息走下马车,径直走到我面前立定,宽大的袖子垂下来,身姿如松,神态若云,一动不动看着我,良久道了一句:“果然姓杨。”
他偏头打量老妪,“小娘子,坑蒙拐骗不是生存之道,你四肢健全,何以至此?”
小娘子?我侧身去看鹤发鸡皮的老妪,她是个年轻的女子?不细看不知道,细细看来,她虽然容颜苍老,但身上总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尤其是眼睛,太清澈了,看人时没有一般年过半百者历经沧桑的沉稳。
意识到自己上当了,我立即重新抢过我的钱袋,将她推倒在地:“好高明的骗术和易容术!把我都骗过去了,老子好不容易慈悲心肠一回,你却如此的不识抬举!”
默看这一切的潘熠似乎轻笑了一声。
“老妪”形容本就狼狈,被我一把推倒在地,更是发散衣乱,不成样子,见周围民众对着她划手划脚,眨眼间风向逆转,哀婉悲戚的神情陡转,换做一副气愤凶狠的模样,怒气冲冲地向我撞来。我连忙移步,却还是来不及,电光火石之间,宽大及膝的纱帘帷帽脱身而去,掉落在地。
周围嘈杂的人声忽然全部静止,干净得只剩下轻轻的风声。
慌乱和羞怒中,只隐约看到潘熠脸上一闪而过的诧异和淡漠,大怒之下一把抓乱了发髻,抽出一支发簪抓起转身欲逃的骗子,以簪抵住她的下颚:“小丫头,怕你是骗错了人,更是撞错了人,也不打听打听老子是谁,去他的淑女,老子不当了,看我剥了你的皮!”
不顾骗子的挣扎和闪躲,我狞笑着将她脸上不知用什么贴得严严实实的人皮面具撕了下来,硬生生拽下了她粘在头皮上的假发。她痛得大哭大叫,直叫我住手,却并不求饶。
“杨桓令,得饶人处且饶人,放了她。”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拥堵不但没有纾解,反而越发严重。许多人一边看戏,一边悄声议论。有人终究还是认出了我,悄声议论着我今日昙花一现的美貌和一如往昔的凶残手段。潘熠微微皱眉,似乎已经有些不耐烦,终于出声阻止。
方才不肯给她银钱的人是他,如今叫我放人的也是他,我算看出来了,不是老天要与我过不去,而是他非要和我过不去!
“我凭什么放了她?我不但不放,还要这个骗子送到官府去为民除害呢!”即便口是心非,我也偏偏不顺他的意!
潘熠没有答话,竟然转身上了马车,命车夫驾车离去,人流畏于他的气势主动让道,一会儿车马便消失得彻底。
这……这目中无人的混蛋!
我气得要死,死死揪住骗子的衣领,朝周围大吼道:“看什么看!再看老子挖了你们的眼睛!都给我滚!”
顿时人作鸟兽散。
我略微平复怒火,提起被我半拖在地的女骗子:“看你长得还不错,年纪也不过十三四,却无端端地做了骗子,家里人呢?”
女骗子满脸泪水,睚眦欲裂:“我天生地养,爷娘早已死了,怎么着!有本事把我打死算完!”眼中的恐惧却是想掩也掩不住,身体也有些颤抖。唉,毕竟年纪还太小。
我来了兴趣,笑着说道:“少骗我了,天生地养,你能长到这么大?”注意到她领口下微露的红色,我拽起她脖子上挂的红绳,下面坠了一个石榴红的小布袋,里面不知装了什么,小巧可爱的布袋上绣了几串雪白的槐花,针线又小又细,十分精致。
“这种挂饰,市面上买不到,是你娘给你做的罢?”
女骗子面色涨红,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眼眶顿时红了:“没错,可是我娘早死了,我来到京城是找我爹的。”
千里寻亲?我将她重新打量了一遍,拍了拍她衣服上的尘土:“有名字吗?”
女骗子将泪光逼回去,看我的神色充满了防备和不信任:“我姓杨,没名字。”
姓杨?再细看这小丫头一眼,不会罢?念头一起,我几乎立即有些兴奋地颤抖起来。
“你爹是谁?”
女骗子想要挣脱我的禁锢,却一再失败,赌气道:“要查籍贯也轮不到你,问东问西的,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告诉我你爹是谁,我便放了你。”
女骗子半信半疑地看着我,终究抱有一丝侥幸,回答道:“我娘没有告诉我,但是只要我见到我爹了,我一定能认出他来。”
“你娘是不是很喜欢槐花?”
“我娘不喜欢花,不过我娘的名字叫槐花。”
听到答案的一瞬,我紧紧捏住女骗子的胳膊,缓了半刻才松手,用衣袖细细擦去她脸上的污垢和泪水,任由她瞪大眼睛惊愕地看着我。
的确,的确能看到师父的影子!原来,师父有一个女儿!师父,究竟是你对我有所隐瞒,还是你也不知道,在这世上,还有你的血脉?
我猛地抱住她,差点忍不住嚎啕大哭,有种打她一顿,再打自己一顿的冲动:“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早些出现!”哪怕是早一些,也许,师父他……
蝶衣上前拉扯我的衣袖:“女郎,莫让人家看笑话了,有什么话上了马车再说。”
拉着小丫头坐上马车后,我才镇定下来。
她爹娘如今都已不在了,关于她的身世只能是个未解之谜,我不能光凭猜测断定她是师父的女儿,可是,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要善待这个小丫头。
“你!”我敲了一下她的额头,“小小年纪做什么不好,偏偏学了骗术。这玩意儿学得精了还好,学艺不精一朝被人揪住了,便是万劫不复。那姓潘的老早识破了你的骗术,幸好他看你不起,不想和你纠缠。我既然遇到了你,便不能放着不管,这门生计,你还是歇了罢,和我一起回家,好吗?”
小丫头对我忽然的示好有些不知所措,满身的防备还是未曾卸下:“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一直未下马车的素衣笑吟吟地看着我:“女郎,你已经带了素衣回来,杨府的下人还不够吗?”
小丫头推开我:“我不做下人!我才不要为奴为婢供人使唤!”说完便要跳下马车。
我拉住小丫头,将她牢牢抱住,叹了一口气,素衣误会了我的意思,可是她没有说错,我拜了师父的事瞒着所有人,到了杨府,她一个来路不明的丫头又能以什么身份久住呢?更何况,如今杨府暗藏危机,我不能把无辜的她也牵扯进来。
“停车!”我喊了一声,等马车停下,我松开小丫头,对她道:“我有一位好友,她生得美,脾气又好,琴棋书面无一不精,我把你送到她那里,让她收你做徒弟好不好?”
小丫头望着我:“你为何要对我好?”
“因为……我也姓杨,这个理由算不算?”
我跳下马车,对蝶衣道:“你把小丫头先送到张府,告诉满月,她是我的妹妹,托她好生照顾便可。”
我望着素衣:“马车让给你们,我和素衣步行,办完事后,你再来寻我。”
素衣下了马车,蝶衣不甘不愿地点点头,有些嫌弃地看着小丫头,放下了帘子。
我转头看着一直在旁看戏的素衣,忍不住讽刺她:“你也知道当年的你是多余的?”
“多不多余,不是女郎说了算,而是……素衣自己说了算。谁出现,谁消失,是天命,谁喜欢,谁依赖,则是缘分,女郎,你说呢?”
我没有理她,“走罢。”
只是走到燕隐跟前,我的淡定没有维持得住,忍不住低下了头,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脸。
燕隐从头到尾打量我一遍,笑看着垂头丧气的我:“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我懊丧地抓散发髻,素衣实在看不下去了,走过来用五根手指轻捋我的乱发,打了一个结用簪子固定住。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燕隐一把将我抱起,在原地转了两圈放下,“我还是很高兴。之前从未见你穿过如此艳丽的衣裙,还有……这花钿哪怕掉了半边,也是风韵犹存。”
素衣噗嗤笑了一声。
我还没来得及瞪她,燕隐替我出了头:“你出去!”
语气不可谓不冷厉,素衣却嘻嘻哈哈地笑:“是是是,奴婢不会妨碍你们的。”
素衣偷笑着出门,屋子里只剩下我和燕隐二人。他还抱着我,距离太近,呼吸相闻,我有些紧张,故意随意地问:“奇怪啊,怎么素衣一点也不怕你?”
他这能把人冻死的眼神,怎么也该把胆小的吓得丢盔弃甲才是。
不过素衣一向不能以常人常理度之,我转而郁闷道:“今日我一早起了身,打扮了许久才出的门。”狠瞪他一眼,接着说:“可不是让你来取笑的!”
燕隐覆在我腰间的手一收,两人立即脸贴着脸,鼻对着鼻,近到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的瞳孔中倒映出那个似笑似羞的我。
“你……你放开……”底气不足,声音也变成了蚊子哼。
燕隐慢慢松手,脸却逐渐移至我的耳边:“燕隐何其有幸,能够遇见你!”
仿若冰封万里的茫茫湖面忽然冰融霜化,一汪春水淙淙流淌,再也不觉得寒冷。原来春天来了,万物齐发,桃红柳绿,生机和色彩,铺展得满山遍地,冬日的凄寒困苦被埋藏在春日下,再也没了踪迹。
我曾以为“我喜欢你”是世上最动人的情话,直到今日,我才明白,最动人的情话,不是爱恋,而是遇见,哪怕只是那一刹那的对视,也足以牵动一生的情思。
我搂住燕隐的腰身,慢慢踮脚,缓缓靠近,闭上眼睛,轻轻地将唇印在他的唇上。
等了半晌没有回应,我悄悄睁眼,燕隐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嘴角微含笑意。
气上心头,我咬牙踩着他的脚,用劲地碾来碾去:“送到嘴边的肥肉也不吃是么!看不出来么,你还是个柳下惠!”
“我的确不吃肥肉。”燕隐硬邦邦地说,却捏了捏我的脸颊,“别踩了,我又不痛,你的脚不疼吗?”
这该死的不解风情的人!
我气呼呼地收了脚,气呼呼地坐到了一边不理他。什么人,比我二哥还要木头,我真是瞎了三辈子的眼才会看上他!
气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