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匆匆忙忙地走进来,看到躺在榻上面无血色的男子,当下脸色也难看起来。
此刻屋子里站了我和高尧两人,看到高尧,他苦笑一声,转而看着我:“多谢九弟出手相帮,日后若有难处,老朽必定拔刀相助。”说罢放下药箱,神色肃穆地给男子把脉。
“幸亏止血还算及时,否则你小子还有命在!”老张把完脉后,嫌恶一般地甩开他的手,惹得昏迷中的痛苦地哼了一声,老张也没有理睬,从自带的药箱中拿出一只雪白的瓷瓶,到处一粒药丸:“这可是我花大价钱买来的护心丸,本想用作研究,没想到便宜了你小子!”
看到老张站了起来,我连忙拦住他:“这样就完事了?”
“那你还想如何?”老张似乎气得不轻:“他只是失血过多,大不了在他卧榻期间多补补便可。对了,谁给臭小子止的血?”
我看向蝶衣,老张竟然向她行了一个大礼:“救命之恩,等这小子醒了,可以叫他以身相许!”
蝶衣猛地瞪大了眼睛,竟然踉跄着退了一步,脸色潮红,嘴唇微抖,说不出是羞是怒。
“哈哈哈……”高尧笑出了声,看到蝶衣的脸色,笑声渐渐熄了。
“把你方才的话给我吞回肚子里去!”蝶衣恶狠狠地瞪着老张,又剜了我一眼,跑出了屋子。
其实蝶衣的医术真的是“拜我所赐”。这几年出去打架,虽然算得上强悍,可毕竟也有被人围攻拳脚相加的时候,好几次受伤严重,除了老金,慌乱之下请过的大夫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大夫给我治伤时,蝶衣总在一边听着看着,久而久之,也学了一些皮毛,简单地包扎止血不在话下。本来她这点皮毛完全是为了应付我的,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以此救了她最痛恨的契丹人一命。想到这里,我也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
老张还奇怪地说:“不乐意?这臭小子长得一副好皮囊,以身相许对这丫头来说不吃亏罢?”
高尧又低低地笑了起来。我没好气地瞪着老张:“要许你许!蝶衣是我的侍女,用不着你操这个闲心!”
大傻突然急急地跑过来:“不好了!外面来了几个凶巴巴的官兵,隔壁已经被掀得天翻地覆,很快要过来了!”
我心中一惊:“他躺在这里不能动弹,要快点想个办法把这些官兵糊弄过去!”
高尧急道:“怎么糊弄?总不能拦着他们不让进罢?”
我顿生一计:“对,就是要拦着他们不让进!不过要请烟烟过来一趟了,我……我……”
烟烟怀孕四个多月,行动已经有些困难,更加不宜掺和此事,可是我想不到别的办法。
高尧想了半刻,事急从权,还是走了出去,没一会儿孕相颇显的烟烟在高尧的搀扶下一步步走过来,看到我,她甜甜一笑:“怎么帮忙?”
无缘无故拖累他们,我心生愧疚:“抱歉,你都怀着我的小侄子了,我却还要麻烦你。”
老张显然和我想到一块去了,声色有些急切:“道谢的话日后说也来得及,我们赶紧出去,要装也要装得十分!”他立即把高尧拉出去了。
立在门边的蝶衣又被老张退了进去:“照顾臭小子,拜托!”
“小侄子,今日你可要帮姑姑的忙了!”我不好意思地看着烟烟:“为了以防万一,你要躺在床榻外侧,把这人遮住,可以吗?”
烟烟脸红了一红,却很直爽地说:“可以。”
话还没来得及多说几句,一阵又急又快的脚步声冲进来:“给我搜!”有人高声命令,似乎就要往这里走来。
“这位军爷,这屋子不能进!内子身怀有孕,今日身体不适,大夫正在给内子看病,实在不宜外人探视啊!”
悄悄从窗缝中看去,高尧正一副焦急的神情拦住要直闯而入的官兵。
但那官兵显然没有被吓唬住,不耐烦地推开高尧想往里进。
我焦急地转回目光,忽然看到搁在桌案上的血水盆子,那是蝶衣给男子止血时留下的,于是连忙示意蝶衣。蝶衣领会,调整神色端起铜盆开了一侧缝隙走出去又立即把门关上,极尽清冷地说:“娘子已经昏迷过去,大夫正在尽力抢救,军爷硬要进来也无不可,但若是染了霉运可就不要怪罪奴婢不曾提醒了。再说我家娘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可不是一条命如此简单!”
说完还当着那官兵的面将那盆血水倒在了台阶边的泥地里,一片刺激眼目的猩红色泼洒开来。
我暗暗点头,蝶衣真是聪慧绝伦,故意把话说得暧昧不清,即使不是如此也能让人想成如此,够绝!
官兵的脚步顿了顿,神色犹豫起来。
他身边那个一直盯着高尧看的官兵突然凑到领头的官兵耳边低声道:“此人是许王的贴身护卫!”
另几个搜查的官兵恰好此时出来向迈不出步子的那位禀告:“都仔细搜过了,并无可疑人等!”
官兵松了口气:“下一家!”
我也松了口气,看到一群官兵走远,提着的心总算放下,立即把躺着的烟烟扶下卧榻:“总算是有惊无险!”
老张和高尧也走了进来,高尧显然后怕:“可别有第二回了。”
没错,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可一不可二,高尧和烟烟完全是看在我的情分上才会冒险一试,他是许王侍卫,若是被发现了只会罪加一等。
我看向老张:“这人我不管了,反正你认识,过了今夜赶紧给我弄出去,否则别怪我翻脸!”
老张毫不含糊地答应了:“放心,这烂摊子我来收拾。总之今晚多谢各位仗义相助,这臭小子是鹤仙楼店家的熟人,他欠了诸位一份人情,你们若是想讨,大可以去鹤仙楼要去,到时候自会被奉若上宾。”
烟烟笑了,顺口接道:“那我可有口福了,最近嘴馋得紧,可以叫三哥多去转转。”
老张大笑:“娘子好肚量,也好风度!”
慌乱的一晚总算过去了。病秧子占了我睡觉的地方,此时也是夜半时分,再回去也不方便,害我只得和小莲蝶衣三人共挤一榻,艰难地睡过去。
第二日离开时,高尧说:“大哥,那个男子……唉,算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我心里有数,不用担心,回去陪烟烟罢,今日让她受累了。”
高尧摆手:“大哥不用挂怀,若是我们连这点小忙也帮不上,还算什么兄弟呢。”
老张把男子藏进了福来运转养伤。
“小蝴蝶,你怎么总是对我板着一张脸?”半卧在床的藏拙伤已经好了大半,我偶尔来看看他,蝶衣跟着我,但每次都不给一分好脸色。藏拙大概从老张那里听说了许多,很喜欢逗弄蝶衣。
我面色不善地盯着藏拙看。他确实是个英俊出色的男子,特别是那双沾染笑意的眼睛,亮而深邃,直视一人时尤其勾人,可惜的是蝶衣从未正视过他。哼,还想打蝶衣的主意,长得再俊,也想得美!
我坐在一边:“蝶衣,你先出去。”
蝶衣从头至尾没有看藏拙一眼,二话不说出去了,我很满意地一笑。
“看来我这养伤的好日子到头了。”藏拙笑着说,语气却没有丝毫欢乐。
我冷冰冰地看着他:“刺杀许王一事是你早有预谋?还是你与人合谋?你来到大宋,你便是打算做刺客?”
“不是。”藏拙笑得温和无害:“本来我来大宋只有一个非常简单的目的,这个原因与大宋毫无瓜葛,刺杀许王只不过是我临时起意,我已经守了好几日,只为等待一个好时机,恰好那日便是一个极好的时机而已。这件事全是我自作主张,连大哥也不知道,所以即使我刺杀成功了也是大错,更何况……我是铩羽而归,被人追杀到险些命丧黄泉,我都无颜再见我大哥了。”
“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我紧追不舍地问。
藏拙笑意略减:“这个没有大哥的允许我不能说,如果你真想知道,可以去问大哥。若他肯告诉你,我自然无话可说。”
我对他露出微笑:“你究竟是什么人?燕隐又是什么人?”
藏拙想了想:“我嘛,嗯……一个和你处境很相似的人,虽然有些身份,却是闲人一个,也不怎么受人待见,担着一份差事便无所事事。”
“燕隐是你的亲哥哥?”
藏拙苦笑:“亲哥哥?虽然我很希望他是我的亲哥哥,可惜我们只是结拜兄弟。我没有亲哥哥,只有一个弟弟。可我从小就把他当成我的大哥看,我们小时候一起长大,我又比他小,因此他一直很照顾我和弟弟。大哥家境复杂,有两个兄弟,他行二,夹在长兄和幼弟之间,爹不疼娘不爱,养成了淡漠深沉的性子,其实我大哥是个很好的人。一旦有人对他好,他即便嘴上不说,心里却会记上一辈子。相反的,一旦有人对付他,背叛他,他也会想尽办法报复,至死方休。大哥是个非常执着的人,执着起来便极其认真,一旦认真的事比皇帝下的诏书还要板上钉钉难以更改。九年前,大哥和家里闹翻了,一个人漂泊来到了宋国,这一走多少日夜,却连个音讯也不给家里,直到几年前我们才得到了消息。其实我之前来找过大哥一次,苦劝软磨,就差跪地求情,他也不肯回去,大概是对他娘失望透顶了罢。杨桓令,既然你肯救我,说明你心里还是在乎我大哥的,是不是?”
我立即否定:“不是!”
对于藏拙说的话,却也不是没有感触。我只知道燕隐是契丹人,面容俊朗却人品恶劣,没想到他的过去也会有心酸和痛苦,虽然他的辛酸和痛苦完全与我无关。
藏拙笑得开心:“女子对待情事一向口是心非,我便当你承认了。悄悄告诉你,其实大哥也很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虽然他笨嘴笨手的,不善言辞,但你能看出来罢?”
我看得出来?我只看得出来,自打我们相遇以来,他一直欺负我,所以冷笑一声没说话。
藏拙戏谑地笑:“看来大哥惹得你很不高兴,这倒也是个好办法……”
我恼怒地起身:“是我在问你话!你这次回去,燕隐会不会和你一道?”
藏拙不笑了:“大哥不肯回去,我也没有办法。”说完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
他那是什么眼神?
“我早已猜到燕隐和老张关系不一般,用你稍加试探一切便水落石出。你老实告诉我,既然鹤仙楼背后的人是他,那暗中操纵福来运转的是不是也是他?”我恨恨地问。
“这次你可想错了。鹤仙楼的确是大哥的聚宝盆,但是福来运转却和大哥并无太大关系,只不过张来德和我大哥私交不错而已。大哥的确很会做生意,可是福来运转是汴梁最大的柜坊,背后若无势力支撑是绝无可能屹立不倒的,这个你不会不懂罢?”
我呵呵笑:“看来你不光四肢有力,头脑也比较灵光嘛。来,说说看,燕隐和汴梁哪个权贵比较熟?”
我怎么可能相信燕隐留在汴京的原因与我有关?真是笑掉我的大牙。他暗中操纵生意红火的鹤仙楼,又和福来运转关系颇深,但是知道他的人却少之又少,究竟是为了什么?孤身一人在这多方势力纠缠的汴梁,生意却做得风生水起,恐怕暗中早已和某方势力勾结,有人为他撑腰罢?燕隐说他是生意人,也没说错。
“留点活路给我可好?”藏拙再次苦笑:“我和大哥的老底都快被你掏干净了。再说下去,会要了我的命的。有些事,明白不如糊涂,反正与你无关,何不睁只眼闭只眼?”
他的话中已经透露了足够的信息。我知道燕隐必定不是普通人,却猜不到他到底要做什么!但是无论他想做什么,我都要阻止!
秋风萧瑟,天上的云朵闲适地飘来荡去,凉风稀稀疏疏地扑面而过,不留一丝痕迹。我慵懒地立在鹤仙楼二楼窗边,漫无目的看着底下的人来人往。
可恨的燕隐,不想见他时总在我面前神出鬼没,等我着急见他时却又不见他的踪影。他真的有这般本事,能教我恨得咬牙切齿。可是仔细想想,我们不过几面之缘,对于他,我知之甚少,日日在鹤仙楼守株待兔,也不见得真能等到他,这又算什么呢。
只是既然知道他的目的并不单纯,我做不到坐视不理,最好的办法是把他赶回去,从此以后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女郎……”蝶衣唤我一声,我偏头看去,她眼中似乎蕴藏着千言万语,嘴唇却紧紧抿着,神情严肃。
我立直身子,静静望着她。
蝶衣微妙地一笑:“罢了,女郎想做什么做便是。”
连续十几日,我流连于此打探等待燕隐,蝶衣有想法也是情理之中。如今竟然也不阻拦反对了。
我笑了一声:“蝶衣,你认为藏拙是个怎样的男子?”
蝶衣的脸蹭得红了,声音含有一丝恼怒:“平白无故,女郎为何提他?”
我摇摇头:“不是平白无故。藏拙他不是普通人家出来的,我仔细观察过他与我对话时的神色,当真是不卑不亢,甚至还有一丝凌然其上的骄傲。但从他话中坦露,此人也不是春风得意的人物,所以我猜测,他大概是身世不凡却一直未曾得到重用。”
蝶衣茫然地看着我:“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我看着蝶衣满不在乎地模样,没好气道:“燕隐是藏拙的大哥,他的身份只高不低。好好的贵族他不当,却偏偏跑到大宋来做生意,你看他那张脸像是热衷生意场的人吗?我想把他撵出大宋,这才是我此行的目的。”
绕了半日,蝶衣终于明白我是在回答她心中的疑惑和担忧,脸颊上的笑意顿时显得真实可爱起来:“嗯!”
再大的耐心也被这无聊的等待耗尽了心力,更何况我也不是耐心之人,等到了今日已是我的极限。
“走罢。”与娘和大哥不同,我对于保家卫国向来没有热衷的心思,拦得住当然好,拦不住我也毫无愧疚。若不是这人是燕隐,也许我根本懒得费心思。他不能出事,哪怕是因为那张脸。
走在街上没多久,忽然觉得疲累不堪,我疑惑道:“今日走路怎么如此累人?竟然走得我两腿发麻。”
蝶衣以为我在开玩笑,笑嘻嘻地说:“女郎,骗我很好玩吗?”
她不相信,其实连我自己也难以置信,以往走再久的路也不会像今日这般,双腿竟然有些酸麻之感,我是怎么了?
然而还没等我细想,只听蝶衣一声夸张的惊呼,我的膝盖已经软了下来,头脑昏沉地倒了下去。
晕倒前,我还在纳闷我到底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