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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缘浅尚期还有意,痛极始知应无心

去见阿颜之前,我决定先去找一个人。

赵妙琴是官家次女,六年前被封蔡国公主下嫁侍中吴延祚第四子吴元扆,远离了宫内纷争。她的婚事简朴之至,甚至不曾建造公主府,虽然官家崇检恶奢,但也由此可见蔡国公主在宫内并不受宠,连为她挑选的夫君吴元扆,尚公主之前都没有一官半职。

我只在她大婚前见过她一面,看似很懦弱,既不敢得罪阿颜身后的贵仪,也不敢得罪赵妙书,所以只能两面受气,这次竟然是她给我报的信,好生奇怪。

吴府据许王府不远,正好顺路。

“公主身体不大利落,不便起身相迎,特命阿绫前来为县主引路。”出门来迎我的是蔡国公主的贴身侍女阿绫。

跟着蔡国公主的侍女走在吴府中,我犹觉不可置信。

阿绫神色悲怆,双目无神,有些死气沉沉的意味。

没想到蔡国公主的处所如此偏僻,几乎是独居一偶,四周野草寂寂,悄无声息,竟然令人生出毛骨悚然的错觉。

见到软塌上的蔡国公主赵妙琴时,我一时有些无法相信。

这个面容枯槁、骨瘦如柴的少妇便是我记忆中鹅黄衣衫的豆蔻少女吗?

“延幸县主,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她的身后靠着几层软枕,神色尚且从容,笑容温软,似乎无忧无虑,与那个意志羸弱的少女大相径庭。不远处的香炉中散发出浓烈的熏香气息,还是没能掩盖住满屋子的药渣味。

我随意找了位子坐下,吊儿郎当地拿起桌案上一只巴掌大的白瓷小瓶把玩:“公主,这次前来,我有一事相问。”说实话,我有些不敢看她。

“是为了音庭的事?县主,你知道文苑为何自小就很讨厌音庭吗?”赵妙琴笑了一笑:“音庭的生母卫县君和文苑的母亲邵夫人是表姐妹,这件事,鲜少人知。邵夫人进宫,把卫县君也带进了宫,后来得宠时,卫县君是邵夫人的掌衣侍女,同时也是她的心腹。邵夫人有孕时,为了固宠,将不肯侍寝的卫县君推了出去,姐妹两人自此便生出嫌隙。虽然事后卫县君都会服下汤药,却是不知哪里出了错,竟然也怀有身孕,两人互相猜疑,邵夫人自此恨上了卫县君,对她多加打压。文苑在邵夫人膝下长大,所以从小就很讨厌音庭,总想着抢她的东西,即便后来孙贵仪抚养音庭,她也总要嘲笑辱骂。这些事,都是文苑告诉我的,音庭应该不知道。”

文苑是赵妙书的小字。

“我不是问你这些。你和赵妙书是一伙的,阿颜出事,怎么会是你给我报的信?”虽然她的话令我震惊,但是如今我没有功夫听她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语气颇不耐烦。

赵妙琴听到我直呼五皇女的大名,竟然也不恼:“我想让你承我一个人情。我知道你因为音庭向来看不起我,觉得我懦弱无主,欺软怕硬。但是在这宫里,没有靠山,如何强硬?文苑对我没有客气尊敬过,可她是真心把我当姐妹看的。你看出来了罢……”她的目光陡然悲伤起来:“我身患绝症,已命不久矣。我无子无女,独身一人,也没什么好挂心的,唯独担心文苑。吴府离许王府不远,再加上有意打探,所以是我最先得到了这个消息,立即便想到了你。这次的事与文苑无关,她只是讨厌音庭,并不想害她。若是你认下我这次人情,音庭出来后,请你一定要告诉她,这件事是阿赤的计谋,一切都是巧合,文苑只想给她添堵,没有要害她的念头。”

我默了默:“这件事与赵妙书有关系?阿赤又是谁?”

“她是文苑一个很宠信的侍女,六妹出事前,妙书来找过我,为了逗我开心,将整件事和盘托出。所有计谋都是阿赤想出来的,她故意散播谣言,六妹信以为真,只是我们都没有想到竟然会有刺客出现,二哥最后还受了重伤。文苑一定是被人利用了,她也吓得不轻。”

我跳了起来:“你事先知道,为何不阻止!”

赵妙琴摸了摸落在肩上的长发,轻轻一梳,手上便缠上一缕青丝:“这几天我头发掉得很快,浑身没有力气,走几步便会头晕胸闷,所以人都把我当个死人看,连我自己也是这样认为,我拿什么去阻止?我对文苑说阿赤城府颇深不可放置身边,她视若耳边之风,我又能如何?”语气之悲凉,令我无话可说。

罢罢罢,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看来那个叫阿赤的宫女很不一般,竟能搅动一池深水。只是这件事从三皇女赵妙慈之死开始,到许王受伤结束,丝丝缕缕,环环相扣,绝不可能只因为一个小宫女的唇舌之功。这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

“总之,谢了,你的话,若是时机合适,我会一五一十告诉给阿颜的。你也可以放心,阿颜不会对赵妙书怎样的,只要不惹她,阿颜不是个记仇的人。”

赵妙琴似乎松了一口气:“如此,我便放心了。”看出我的心不在焉,赵妙琴会意一笑:“时候不早了,我也乏了。”她唤来阿绫,将我送了出去,未走远时,她又加了一句:“县主若是想去西阁探望,可以去找文苑,她一定会帮忙的!”我回过头去,她双目炯炯,灿若星河,走到生命尽头,她才笑得善良单纯,充满温情。

我并不喜欢赵妙书,当然是因为阿颜的缘故。可是西阁有侍卫把守,除非硬闯,否则我根本进不去。想到赵妙琴的话,走这最后一步前,要不要去试试呢?

被侍女领着走到邵夫人和赵妙书的寝宫仪凤阁时,我才知道赵妙书竟然生病了,卧在榻上起不来。隔着重重帘幕,我轻笑一声:“五皇女,有些话,我们还是密谈为好。您若是病得不重,不妨起来说话。”

赵妙书很快坐了起来,命人拉起帘幕,屏退所有侍女后,看着我不发一言,面色罕见地苍白无血色,怪不得说病了也有人信。

“请五皇女帮个忙,我想去看看阿颜。”我不稽首不叩拜,直直地立在殿堂中央,神色散漫轻佻。

赵妙书咬唇道:“不是我的错,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她发髻未梳,衣衫单薄,两只手死死拽着衣角,似乎与什么较劲一般。

看来这件事对她的打击也很大,以往没见她如此乖张颓丧过。

我不觉好笑:“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你这次做得太过了。废话少说,这个忙,你帮是不帮?”

赵妙书点点头,躬身穿鞋,长长的乌发顺势而下,一片滑水之色,苍白瘦弱的脸上两只眼睛闪闪发亮,说是天上最亮的星子也不为过。这位胡搅蛮缠的五皇女,安静时还真是一位绝代佳人。

晃神片刻,赵妙书已穿戴整齐,甚至还给自己梳了一个十分规整的发髻。戴上紫金发冠,贴上金箔花钿,再敷上胭脂,整个人顿时重焕光彩,完全看不出先前那副虚弱的模样。

外面下起了小雨,她找出一把伞递给我:“我跟你一起去,这次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担着。”

西阁在后苑的东北角,处处可见华丽炫彩的断壁残垣,很多都已被尘土封埋。长久的荒废让这片土地荒草丛生,蛛网遍结,实为冷宫。如今的皇宫乃是在后周旧宫的基础上营造,据说这西阁里有一处还是前朝一位无比受宠的妃子所居的寝宫,如今时移世易,风水轮流转,昔日的繁华奢靡,今日的颓败荒芜,岂是前人可以预料,又岂是后人可以评说。

赵妙书把伞给了我,自己却不打伞,虽然雨势不大,走了一会儿,她的衣裳便湿了。我只好靠近她,为她遮雨。

虽然浓妆重彩,可是她的眼睛是沉寂的,我将伞分她一半,她却又走出了那一半的距离,坦露在雨下,任凭细雨浇淋。

又走了半刻,终于看到一座残破不堪的宫殿,斑驳廊柱后挂着一块字迹模糊的匾额,我正想着那是哪三个字,赵妙书淡淡道:“别看了,那是琼雪阁,是前朝雪夫人的居所。”

“雪夫人?那是谁,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赵妙书看了我一眼,又低下了头:“宫闱秘史而已。雪夫人是后周太祖柴皇后的妹妹,世人都道这位柴皇后是位慧眼识英雄的传奇女子,却不知她的这位妹妹更是一个传奇。可惜周世宗继位后,雪夫人便不知所踪。有时候流言四起也不过似是而非,历史和事实某些时候是大不相同的。自她走后,这琼雪阁,连带着整座西阁便一直空置着,直至如今成了废墟。听说这里死过人,夜里还能听到凄惨的哭声。”她说到这里,似乎瑟缩了一下。

阿颜被关在西阁最里面的一座连名字都没有的荒院里,院门前有两个身高马大的侍卫看守着。

看到我们走近,侍卫杀气凛凛地提刀挡在面前:“皇女止步!陛下有旨,任何人不得探视。”

再次被挡,我怒了:“止什么步,爷要进去!”

赵妙书抓住侍卫的刀柄,神色轻狂道:“你敢得罪我?放我们进去,顶多是个失察之罪,拦住我们,小心本皇女要你的命!”

侍卫从头到尾正眼都没瞧我一眼,我威风八面地口出警告,却被他们当成了耳旁风,赵妙书一句凶狠的恐吓,我却分明看见他们壮硕的身体抖了抖,似乎下了什么痛苦的决定似的,眼一闭身一闪,给我们让了路,还不忘加上一句:“快去快回!”

果然若论嚣张跋扈,这位五皇女数第二,无人敢数第一了。

对于赵妙琴的话,顿时多了三分感慨,这位五皇女,若没有和阿颜那些恩怨,倒是挺对我胃口的。

我心情急切地踏进这座囚宫。

虽然整座殿阁描金绘银,雕梁画栋,但毕竟长久弃置不用,呼吸都比外面困难些,总有一股刺鼻的异味。所见之物,皆是光色晦暗,尘土满面,木制的地板已经破碎,原本青色的纱幔灰蒙蒙地随风晃荡,了无生气地拖在地上,一层一层向前伸展,指引出一条通向尽头的暗淡之路。

我甚至看到一只老鼠,原本躲在前面一块塌陷的地板下,闻声而动躲到了更远处。

赵妙书进来后脸色更差,几乎已经成了阴沉。

我躲过那些破碎的地板,去找阿颜的身影,那张唯一可以躺下睡觉的床榻上没有她,找遍了目之所及的四周,还是不见她。

“阿颜!”我不敢大声呼唤,心急如焚,种种念头浮上心间。

西边墙角处立着一座博古架,上面空无一物,大半边却被一块破布遮住了,我看到一抹熟悉的颜色。

我慢慢地、慢慢地走过去,看到阿颜低垂着脸,双手抱着膝盖,全身缩成一团躲在阴影里。

很久,阿颜才把头抬起来,看见我,她也没有一如既往地对我展露笑意,欣喜转瞬即逝,很快又把头埋在胳膊里。

我在阿颜身边蹲下,回头看去,赵妙书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不知去了哪里。

“爹爹把我关在这里,我无话可说。可是三姐只是个小女子,她没有野心,没有欲望,只想安静地活下去,为什么这点微薄的念想,他们也不允许呢?”阿颜有些哽咽,我突然意识到,阿颜从来和我一样,打落牙齿活血吞只在外人面前,能让她无法抑止落泪的,到底是怎样的痛苦?

我握住她的手:“阿颜,人各有命,你再愤怒痛苦,三皇女也回不来了。振作点,不要让仇者快亲者痛。”

阿颜笑了一声,声音埋在衣饰间,变得暧昧不明:“仇者快亲者痛?可是要她命的正是所谓的亲人啊,他怎么能这么心狠,怎么可以这么心狠!”

阿颜口中的他是许王?

我慢慢用手抽开阿颜的胳膊,强迫阿颜抬起头来,果然阿颜眼下浮肿,应是哭了许久,她颇有些不好意思看我,可我却非要直视她:“你不是说大皇女最有嫌疑吗,怎么会牵扯到许王?”

听出我话中的认真,阿颜也慢慢镇定下来:“整件事都是阴谋。我本来以为赵妙渠不曾参与内斗,她藏得太好了!她这些年与二哥三哥都是不亲不远的距离,我没有想过注意她。三年前,二哥身体忽然不好,不知得了什么病,一直没有起色,只能拖着,二哥为此发了很多脾气。没想到赵妙渠向他告密,说他其实是中毒了,而下毒给他的人正是假意示好给他送佛香的三姐!二哥信奉佛法,王府内有好几处佛堂,心烦气躁时,二哥会去坐坐,听了赵妙渠的话,二哥命人查验三姐送给他的佛香,佛像里果然掺杂了其他东西,可是这些东西是什么,大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事情尚有疑点,可是二哥竟然连调查也懒得做,三姐……是被他毒死的!我恨二哥,受人蒙蔽而不自知,冷血无情,他不配做哥哥,以后更不配做皇帝!我更恨赵妙渠,栽赃陷害,满腹心计,若不是她,三姐一定还活得好好的,我不会放过她的,我要为我三姐报仇……我要报仇……”

大滴的眼泪从她晶莹的眼睛里落下来,噼噼啪啪,敲在我的心上。

“阿颜!”我打断她的呢喃,重重捏住她的胳膊:“你清醒一点,这些事都是别人告诉你的是不是?也许根本就是假的,就算是真的,答应我……”我看着阿颜:“永远不要说报仇。善恶终有报,犯了错的人会付出应有的代价,我一定会帮你,上刀山下火海都可以,可是阿颜,不要去报仇。”

报仇是什么?它是不死不休的,会在每一个白日,每一个黑夜,啃咬着你的心,直到把一切都咬碎,直到一无所有;它腐蚀所有新鲜美丽、色彩斑斓的东西,让你的整片天地只剩下一片黑暗,让你在冰冷彻骨中慢慢忘记……爱慕和心悸的感觉。

太明白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所以我拉住阿颜的手:“这都是阴谋诡计,我们当务之急是让陛下息怒,放你出去。别的事你不要想,赵元侃说他有办法的。你想一想,你还有贵仪,还有呼延,千万不能再冲动了!”

阿颜擦了擦眼泪:“眉雪,其实我有一件事一直想问你,今天你一定要告诉我。否则你方才对我的话,我一句也不会听进去。”

“什么事,你说。”

“你恨潘熠吗?”

我不得不笑了一声,默默想了半刻:“恨?不,我不恨他。”

“不要骗我,你恨他,你看他的眼神,有种焚尽所有的疯狂。”阿颜固执地看着我,明显不相信我的话。

我回想过去,发现的确如阿颜所说,我的眼神应该掩藏不住那些刻骨的恨意,只能点点头:“但是……我不恨他,这是真的,我讨厌说谎,更不会对你说谎。”阿颜,我只是需要恨一个人而已,否则我会活不下去。可是这样的心思,我宁愿你一辈子都不要知道。

阿颜忽然笑了:“那我明白了,你喜欢他!由憎生爱,是不是?”

有心情打趣我,看来她恢复过来了。

我站起来,将手伸到她面前:“起来。”

她握住我的手,从阴影中站起来,窗外的光影映在她莹白如玉的半面脸庞上,带着动人的光辉:“我很快会好的,只要我不是一个人!”

只要我不是一个人!这句话铿锵有力,我偏过头去,阿颜的神色,从未如此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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