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王氏的屋里,烟烟果然在一旁服侍。
长到这么大,看过那么多人,我是第一次遇上王氏和烟烟如此彼此爱护体贴的婆媳二人,连高尧都得靠边站。王氏自小便有腿疾,幸而样貌柔美,嫁给高尧的父亲后,又在生产时落下了病根,从此便常年卧病在床,烟烟当初嫁给父亡母病的高尧,最高兴的不是高尧,而是王氏,从一开始,她便对这个新妇满意至极。
自打将高尧弄回去的那日,王氏便视我为高家的恩人,外面的风言风语她似乎全然不知,将我当做家人一般对待,偶尔我数月不来,她还要在烟烟和高尧耳边不停地念叨,把夫妻二人弄得哭笑不得,只能好言相劝。
一看到多日不见的我,烟烟喜得连忙放下药碗,起身道:“可算想起我们来了,前几日四弟和人一起出去打猎,送了不好好东西来,今日八娘一定得留下吃饭。”
我自然答应,刚被王氏喊到跟前,高尧便来了。
“说了多少次要喊大哥,我们可是结拜兄弟,我喊大哥,你喊八娘,这哪成?”高尧听到了烟烟的话,无奈道。
王氏怒视高尧:“怎么不成?八娘也不说什么,只你毛病多!”
高尧被训得苦笑连连,看我的确不在意,便也不提了。
“你方才去哪儿了?”往日我一进他家的门,他便围着我转,今日却有些反常。
“他呀,自从做了许王殿下的贴身扈从后,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堆好兄弟,闲在家中也有一大帮子人找上门来喝酒吃肉。”烟烟语气中带着淡淡的不满。
看来今日也是有人找上门来了,怪不得呢。
寻了个理由将烟烟拉出来,我偷偷摸摸问她:“婉衣为我绣的帕子全被我丢完了,你这里可有多余的?”
烟烟噗嗤一声捂着帕子笑出来:“我说今日留你吃饭怎么如此顺当,原来是有求于我呀!”从袖口抽出一条丝帕,拉起我的手,拍到我手中:“刚绣完的,还没用呢,便宜你了。”
我两只手拉开帕子,拿到暖日底下细看,帕子四边用纤细的浅蓝丝线绣了折枝马莲,马莲是地头野花,虽然粗鄙无名却美丽盎然,绣在手帕上显得精致而有生气,不由啧啧称赞:“不愧是烟烟,手艺能与我的婉衣一较高下,不过婉衣偏爱高雅,烟烟则青睐烟尘,各有千秋!”
婉衣是专门打点我衣物的婢女,刺绣的手艺精妙绝伦,拿她与烟烟比较,绝对不是贬低烟烟,而是真的夸她绣工高超。
夸完我不由感叹:“烟烟如此能干,高尧这小子能娶到你真是三生有幸啊。”
烟烟眉毛一扬:“谁敢说不是,就他当初那样,不知吓跑了多少小娘子,只有我敢嫁他。”
我好奇心来了,向王氏那边悄悄打量一眼,母子俩有说有笑,并未注意这边,便凑到烟烟耳旁问:“这么说当初你还未嫁给他时,这厮便是一个赌鬼?”
“对,从小我们便是一起长大的。他在家排行第三,可惜前面两个哥哥都没能长大成人……我一直喊他三哥。三哥虽然长得俊俏,却没什么养家糊口的本事,成日里不务正业,聚众赌博,不过对我却一直很好,一旦有人欺负我,他从来不管那人是谁也会替我出气,好几次都被人打得浑身是伤。不怕八妹笑话,即使我知道三哥是个赌鬼,嫁给他我不会有好日子过,我却还是从小便想嫁给他。家里穷,我娘一心想要我嫁个家底殷厚的好人家,多多少少也能贴补点娘家,我却偏偏选了三哥,抵死不从,最终如愿以偿地嫁到了高家。三哥确实混账,但我只看重他对我好,只这一样,别的我也不求了。三哥赌瘾最厉害的时候,宁肯被人打死,也不愿卖了我还债,我便知道我没选错人。”说到这里嘴唇动了动,看着我:“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一个人好不好,只在你怎么看。八妹,你今年也已十八了,难道天下男儿没有一人能入你眼?”
我笑了笑:“高尧入我眼了,你舍不舍得把他给我呀?”
“休想!”烟烟点着我的额头:“和你说正经的呢。”
我认真想了想,把我能想到的人全想了一个遍,还是摇头:“真没有。”
烟烟叹一口气。
正好伺候烟烟的女使小莲来了,前堂美酒佳肴皆备,只差宾客满堂了。
烟烟拉着我一起去。王氏身体不好,饮食汤药向来是烟烟伺候的,并不与我们一同用膳,所以平日里除了高尧和烟烟,只有烟烟的两个表妹与我共坐一桌。
往前走的路上,大约是烟烟又提到我年纪的缘故,脑中便有些乱糟糟的了。
杨桓令喜欢杨家八郎是个众所周知的秘密——可笑的秘密。
爹爹是个重情好义之人,但凡别人有求,只要言之有理动之以情,爹爹断不会拒人门外。他有一个部下重伤临死之前将他放在乡下唯一的儿子托付给了阿爹,恳求阿爹能够收养他,为他改姓起名。八哥比我大了一岁,所以来到天波杨府后,顺理成章地成了我的八哥。
爹爹给八哥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杨延礼,希望八哥能做一个温文尔雅,知礼守节的君子,杨家世代为武,可阿爹却不想他也做一个出生入死的武官。
我第一次见到八哥时,是一个雨雪霏霏的寒冬,冬日虽冷,却是我最喜欢的,因为我便是出生于这样大雪纷飞的时刻。我穿得像个圆滚滚的团子,缩在屋内的火炉旁烤火,听见门外有响动,好奇地跑出去看,一眼便看见了穿得破破烂烂的八哥。
打伞的管家洪叔右手拉着他的左手,八哥的右手紧紧地抱着一个小包袱,个头与我差不离,却显得弱不禁风,眼神张皇,不敢看人。
当时的我不过是个十岁幼童,正是是非不分,善恶不辨的纯真年纪,很多事都是懵懂不知,初次看见穿得如此破烂的小哥哥,于是撒丫子跑到洪叔伞下,捏了捏小哥哥冻僵的脸,开心地问:“这个小哥哥是来陪我玩的?”除了六哥和七哥,这个家里,其他人都没有闲暇陪我一个调皮捣蛋的小家伙,而呼延邻又回了自家准备过年,六哥七哥不在时,我几乎总是一个人。
八哥只是抬头看我一眼又很快把头低下,一旁的洪叔笑得和颜悦色,带着诱哄的语气道:“没错,你又多了一个哥哥陪你玩了。”
我一把抱住身体僵硬的八哥,开心地大喊大叫:“哦!太好了!我又多个哥哥喽!我又多个哥哥喽!”
八哥任我抱着,面颊却渐渐发红发烫。
这便是我和八哥的初遇,其实平淡无味,可记忆中的画面总是带着温暖的快意,似乎那泼天大雪也失去了刺骨的温度,变得和蔼可亲起来。
无论过去还是如今,我都为此欢喜,哪怕这只是我一个人的欢喜。于八哥而言,这般的初见其实是他不愿的罢。
后来相处时日渐多,八哥拘谨的性子有所收敛,虽然话依旧不多,却越发爱笑,无论对谁,总是笑脸相迎。起初七哥气哼哼地说八哥根本就是在假笑,在讨好,完全不搭理八哥。可一年过去,七哥也不得不弃械投降。任何一人都能看得出,八哥的笑不是假的,他的笑容里每时每刻都在愉悦,都在感恩,都在快乐。不过一年光景,八哥在杨府成了六哥以外最受奴仆用人欢迎的人物,连爹娘也对他赞赏有加。哥哥们喜欢找他喝酒打趣讨论兵法,阿爹喜欢与他对弈,娘和嫂子们偶尔会喜欢折磨他,逼他蹲马步拿刀枪,用人喜欢帮他做事,偷偷议论他喜欢看的书,以及他生活中的小习惯。而我,最喜欢缠着他陪我玩耍。
我喜欢粘着八哥,连一向忙得脚不沾地很少顾及到我的娘也看出了,还警告了我好几次,被我当成了耳旁风。七哥都妒忌了。
“八郎啊,你知不知道,眉雪以前可是最喜欢跟着我到处跑的,自从你来了,呵呵,都没我的地儿了!喜新厌旧的小东西已经把我忘得干干净净,整日往你的院子里跑,真是只闻新人笑,哪识旧人哭啊!”
离新年还有七八日,八哥去年冬日出现,来到杨家已有一年之久了。明雪园的梅花花满枝桠,满园芬芳,天清气朗,风景正好,一家人便抽空聚到了一处,赏景之外,便是随意闲聊。
因是家中聚会,没那些讲究,数人皆是随意穿着,随意落座。女眷坐于右侧,男子们坐于左侧。长案上摆满热气腾腾的山珍海味,周围皆是尽态极妍的梅花。六哥出了个点子,命人去轻摇梅树,看飘落的梅花落入谁的酒杯中,谁便要罚酒三杯,一家人玩得不亦乐乎,只除了我——阿爹允八哥饮酒,连嫂子们也酒肉不忌,却唯独禁止我。
我的对面便是八哥。
他身体依旧瘦弱,银白的斗篷被立于他身后的贴身小厮大同拿着,外面只罩了一件竹青色的棉袍。梅花落在他的杯中,坐在他身旁的六哥和七哥一边大笑着为他倒酒一边催逼着他喝酒。
“还不快喝,等着哥哥我往你的嘴里灌不成?快喝快喝!”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喝了一杯酒,烦恼都没有,快喝快喝!”
“好不容易输了一回,别磨磨蹭蹭的!”
八哥被强行灌了四五杯酒,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只得向哥哥们求饶。
一片嬉笑怒骂之声。
手中握着温热的饮子,我想笑,也想哭,神色怏怏的。
向来跳脱的七哥又逼着八哥喝了一杯酒后,大约注意到了我,才有了上面一番话,既是打趣我,也是打趣八哥,说完后还不忘幽怨地瞪了我一眼。
一席话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八哥的脸更红了,掩饰性地拿起酒杯,嘴角重新扬起笑意,眼神明亮地看了我一眼,很快又撇到了别处。
我又是高兴又是委屈,心里不知为何变得难受,把手中的空杯举到一边伺候的蝶衣眼前。蝶衣立即端起小火炉上温火保温的特制茶壶,为我倒了一杯冒着热气的花蜜饮子。
两手捂着杯子,我喝了一口,忽然起身紧挨着八哥坐下:“我就喜欢八哥,就喜欢八哥!怎么了!”说完还抢过八哥手中的酒杯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抱住八哥的腰缩在他的怀里。
这样便无人看得到我眼中的泪光了。
到底是怎么了呢,我竟想落泪。为何家人如此高兴,而我心中却忽然隐痛?
“啊!下雪了!”满天飞雪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有人惊叫一声,周围伺候的仆从们急急忙忙地收拾坐席杯盏,爹娘和兄嫂们也三三俩俩地躲入了亭榭之中,欣赏起来梅雪相融的难得美景,见我还抱着八哥坐在雪中,急忙招手呼唤。
“八娘,还不快放开你八哥,他身体弱,风寒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听到了娘的训斥声。
八哥不知何时竟然从大同手中拿过了斗篷,他将斗篷围到我身上:“别哭了,都是哥哥不好,惹你伤心。”
八哥竟然把斗篷给了我,抬头讶然地看着他的脸,隐忍的泪花再也没有拘束地落了下来。我怔怔地看着他因为饮酒而晕红的脸,在我抬起头时那丝清浅的笑意被一瞬的怔愣取代。
他抬起手擦去我两颊残留的泪痕:“是我不好。天地作证,梅雪为鉴,杨八郎以后再也不会把眉雪惹哭,若违此誓,便罚我孤独终老。”
他笑着问我:“不哭了,好不好?”
我呆了一般地看着他,他说出誓言的微笑中有那么多的认真,我不知所措地撞进他深邃的眼,似乎脑海里也在下一场安静而盛大的雪,和着一树一树炽烈绽放的梅花。
不知不觉,我笑出声,猛地扑进他的怀中:“好啊!我最喜欢八哥了!”
八哥无可奈何地将我推开:“爹娘在招手呢,围炉赏雪,乃是一大乐事,别让他们久等。”
我忙不迭地点头,牢牢抓住八哥的手一起走向梅影亭,那里有等着我的一大家人,我偏头对八哥一笑,那一刻忽然意识到,这个新来的哥哥,这个我最喜欢的哥哥,原来还是与其他哥哥有些不同。可是哪里不同,我却想不明白,也不敢去想明白。但是,这一刻真的好开心啊,漫天的雪花都为我起舞;好快乐啊,快乐到不舍,如果能一直拉着八哥的手多好,如果爹娘能一直在不远处等着自己多好,这样微薄的心愿啊。老天爷是不是可以帮我实现呢?
“看什么呢?”烟烟看我停下脚步,也跟着停下脚步。
我回头看了一眼,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那些太美好的回忆沉淀在脑海里,无论走在何方,仿佛只要风一吹便能一片一片地伸展在我脚下。
“没什么。”我对烟烟眨了一下眼睛,“高尧还在你婆婆屋里呢,小莲把他给忘了,还不去喊他?”
“他自己有腿,哪用得着我喊。”烟烟不在意地拉着我往前去了,“更何况今日还有一位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