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起,欧也妮的美具有了一种新的品格。对于爱情的深思逐渐渗入她的心灵,再加上得到爱情的妇女所具有的那种尊严,她眉宇间透出一种画家们用光环来展现的光彩。堂弟到来之前,可以把欧也妮比作受胎前的圣处女,堂弟走了以后,她就如同当了圣母的马利亚。她已享受到了爱情。在某些西班牙画家的笔下,前后两个马利亚被表现得这样不同又这样出神入化,成为基督教艺术中最生动、最光彩的形象之一。夏尔走后的第二天,她从教堂做完弥撒回家(在望弥撒时,她许愿要每天来教堂),经过书店,她买了一幅世界地图;她把地图挂在镜子旁,目的是追随堂弟一路去印度,目的是每天早晚能够置身于堂弟乘坐的船上,看到他,向他提出上千个问题,问他:“你好吗?难受吗?当你望到那颗你曾让我见识到它的美丽和作用的星星的时候,你肯定想到我了吧?”清晨,她在核桃树下出神,坐在那条蛀孔累累、覆盖青苔的板凳上,他俩在那里曾说过许多甜言蜜语,说过许多傻话,他们还曾一起做过终成眷属的美梦。她畅想未来,仰头看着墙上的一角青天,之后又向那面破旧的外墙望去,看到夏尔卧室上面的屋顶。总而言之,这是孤独的爱情,真正的爱情,它被种种思念连绵不断地潜入,变成了生命的本质,抑或用老一辈人的话来说,变成了生命的材料。当那些自称葛朗台老爹的朋友的人晚上来打牌的时候,她假装高高兴兴,隐匿了真实的心情。可是整个上午,她跟母亲和娜农只谈夏尔。娜农明白,她能够同情小姐的苦恼,同时忠于对老东家的职守。
她对欧也妮说:“如果我有个真心对我的男人,我情愿……随他入地狱。我情愿……那个那个……我甘愿为他而毁了自己。但是……我没有这样的男人。我到死都不明白人生一世是怎么回事儿。小姐,您想得到吗?那个老头儿高诺瓦叶,人倒是很好,他总是围着我转,看上了我的钱,就等于那些来讨好您的人,实际上是闻到了老爷金元宝的气味。我心里有数,因为我这人心细着呢,别看我胖得像塔楼,唉,我的小姐,虽然那称不上爱情,我也挺高兴的。”
两个月过去了。由于对秘密的巨大关切,过去的那么单调的日常生活因而活跃起来,秘密也让三位妇女的关系更亲密。在她们的心目中,夏尔依旧在这间客厅的灰色天花板下踱来踱去,仍然在这里住着。每天早晚,欧也妮打开梳妆盒,端详婶婶的容貌。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她正从两幅肖像中找寻夏尔的容貌特征时,被母亲看见。葛朗台太太直到那时才知道远行的人用这件礼物换取了欧也妮私房钱的可怕秘密。
“你都给他了?你父亲过年的时候要瞧你的金子的,到那时你如何跟他交代?”吓坏了的母亲问道。
欧也妮的眼睛也定住了,母女俩足足有半天惊恐得要命,稀里糊涂地错过了正场弥撒,只好去做读唱弥撒。三天以后,一八一九年就将结束。三天以后一件惊心动魄的大事就要发生,一幕没有毒药、匕首,没有血流成河的布尔乔亚式悲剧即将上演,可是,对于剧中人而言,这出悲剧比希腊神话中赫赫有名的阿特柔斯王族后裔的惨绝人寰的遭遇更加残酷。
“到时候咱们怎样过这一关啊?”葛朗台太太把活计放到膝盖上,对女儿说。
两个月来,可怜的母亲受到如此多的搅扰,使得她过冬要用的羊毛袖套始终没有织完。表面上这件小事无关紧要,却对她造成悲惨的后果。因为没有袖套,她被丈夫的一次大发雷霆吓出了一身冷汗,之后偏偏又着了寒。
“我想过了,可怜的孩子,倘若你早告诉我这件秘密,咱们还来得及给巴黎的特·格拉珊先生写信。他也许有办法给咱们寄回一批和你的金币相似的金币,虽然你父亲对你的金币很熟悉,或许……”
“咱们哪有那么多钱去弄金币呀?”
“我可以用我的财产作抵押。况且,格拉珊先生也许会为咱们……”
“现在来不及了,”欧也妮声音都变了,闷声闷气地打断母亲的话,说,“明天一早,咱们就该到他的房间去祝他新年好了。”
“但是,孩子,我为什么不能去找克吕旭想想办法呢?”
“不行,不行,这等于把我送进他们的罗网,以后咱们得任由他们摆布了。何况,我已打定主意。我做得对,我不后悔。上帝会保佑我的。听天由命吧。啊!倘若您读了他的信,您也只会为他着想的,母亲!”
翌日一早,一八二○年元旦,母女俩无法抽身的恐惧反倒让她们灵机一动,想出一个不必郑重其事地去葛朗台房间拜年的最自然的借口。那一时期最冷的冬天是一八一九年到一八二○年之间的冬天。白雪覆盖了屋顶。
葛朗台太太一听到丈夫的房里有声音,便说道:“葛朗台,让娜农给我的房里生点火吧,我在被窝里冻僵了。我这年龄,要多加保重了。另外,”她停顿了片刻,说,“让欧也妮一会儿也到我房里来穿衣服吧。这种天气,可怜的孩子在她自己的房里梳洗会生病的。我们待会儿到客厅壁炉边再给你拜年吧。”
“得,得,得,得,说得真好听!太太,你这叫开门大吉吧?你从未这么能说会道呀。没准你已经吃过一片泡酒的面包了吧?”
沉默了一会儿。“唉!”妻子的话可能使他有所感化,老头儿又说,“就照您的意思办吧。葛朗台太太,你真是个贤惠的妻子,我可不想让你在这个年龄有什么三长两短,虽然说拉倍特里埃家的人通常都硬朗得像老牌水泥。嗯?你说是不是?”片刻停顿,他喊道,“总的来说,咱们得了人家的遗产,对他们家的后代我总是慷慨宽容的。”说完,他咳了几声。
“您今天早晨挺开心吧,老爷!”可怜的女人口气严肃地说。
“我一直挺高兴的。”
开心,开心,开心,箍桶匠,
快修补您的脸盆多欢乐!
他一面唱着,一面衣冠楚楚地走进妻子的卧室。“好家伙,不错,倒真是干冷干冷的。太太,咱们今天吃顿好饭,特·格拉珊给我寄了块菰鹅肝酱,待会儿我到驿站去拿。他肯定还捎带送给欧也妮一枚面值加倍的拿破仑。”箍桶匠凑近妻子耳边说道,“我已经没有金子了,太太。我原本倒还有一批古钱的,这话也就只能跟你说说。可是为了做生意,只好都花了。”说完,他吻了一下妻子的额头,表示新年祝贺。
“欧也妮,”慈母叫道,“你父亲不知道朝哪一面侧身睡的好觉,总之,他今天一早脾气非常好。唉!咱们能过关的。”
“老爷怎么啦?”娜农走进女主人卧室打算生火,“他先是和我说:天天如意,年年快乐,大蠢货!我老婆子冷,到她屋里生火去。他伸手给我一枚崭新的六法郎硬币,我都傻了!太太,您看,瞧到没有?哦!他真好。怎么说,他都是个爱面子的人。有的人越老越吝啬,但是他,就如您做的果子酒一般,很和顺,并且越陈越好。他真是个完美无缺的好人儿。”
葛朗台快乐的秘密,在于他的投机生意彻底成功。老箍桶匠为十五万荷兰证券贴现欠特·格拉珊一笔钱,特·格拉珊扣除了这笔钱以及他为老箍桶匠买进十万法郎公债垫交的零头以后,托驿车把一个季度利息余下的三万法郎带给了葛朗台,同时还报告说公债持续上涨。当时的市价是一股八十九法郎,到一月底,最赫赫有名的资本家们都愿意出价九十二法郎收进。葛朗台在两个月中赢利百分之十二,他已经把账全部理清,从此以后他每半年坐收五万法郎,不必付税,也无任何补偿性的花费。内地人普遍对公债有一种难以克服的反感,但是葛朗台终于弄清了这笔投资的益处,他发现自己五年之内能够不必大费心机,连本带利,成为一笔六百万法郎资本的主人,外加上他几处地产的价值,势必构成一笔了不起的财富。一年给娜农六法郎,或许是对老妈子不知不觉中帮了东家大忙的酬金。
“噢!噢!葛朗台老爹一大早仿佛去救火似的,要到哪里去?”忙着开店门的商人们心里嘟囔着。后来,他们又看见他从驿站回来,一个送邮件的脚夫跟在身后,推着装满大包小包的独轮车。
“水总是往河里流,老头儿方才是冲着钱去的。”有人说。
“钱从巴黎、从弗洛瓦丰、从荷兰,往他家滚呢。”另一个人说。
“他迟早会买下索缪的。”第三个人大声嚷道。
“他总忙着做生意,都不怕冷。”一个女人对自己的男人说。
“哎,哎,葛朗台先生,如果您拿着费事,我替您减轻这负担。”
“倒是真重!都是些铜板。”葡萄园主说。
“响当当的钱。”脚夫低声说。
“想要我照顾照顾你吗?那就把你那张臭嘴管好。”老头儿开门时对脚夫说。
“啊!老狐狸,我还认为他耳朵聋,看来碰到冷天他耳朵倒灵了。”脚夫想道。
“二十个铜板的酒钱给你,你就闭上嘴滚吧!”葛朗台对他说,“娜农会还给你独轮车的。娜农,娘儿俩望弥撒去了吗?”
“是的,老爷。”
“来,抬抬你的爪子,来干活。”他喊着,把大包小包往她那边送。很快,钱被运进了他那间密室,他把自己关在里面。“吃饭的时候,你就敲敲墙叫我。现在你把独轮车送回驿站去。”
全家人到十点钟才吃饭。
“你父亲不会让你拿出钱到这儿来看的,”葛朗台太太做完弥撒在回来的路上对女儿说,“另外,你要装得怕冷。等到你生日的那天,咱们就有时间凑满你的钱袋了……”
葛朗台下楼时想着怎样才能快速地把刚收到的钱变成硬邦邦的金子,想到自己在公债上面如此得法的投机倒把,他决定投入所有收入,直到行市涨到一百法郎一股为止。这计划对欧也妮非常不利。他一走进客厅,母女俩便祝愿他新年快乐,女儿扑到他的怀里,装嗲撒娇,葛朗台太太一本正经,庄重得体。
“啊!啊!孩子,”他亲了女儿的两腮,“我辛劳都是为了你呀,你看到了吗?我要让你幸福。要幸福就得有钱。没有钱,什么都落空。给你,又是一枚全新的拿破仑,是叫人从巴黎捎来的。好家伙,家里一点儿金子都没有了。只有你还藏着金子。拿出来给我看看,宝贝儿。”
“嗨!天太冷,咱们吃饭吧!”欧也妮答道。
“哦,那好,吃完饭再瞧,是不是?有助消化。特·格拉珊那个胖子竟然弄到这样的美味儿,”他又说,“孩子们,那我们就先吃,咱们不花钱。他挺好,我对特·格拉珊很满意。这老滑头对夏尔的事帮了忙,并且是尽义务。可怜的死鬼兄弟的事情被他办理得很好。呜……”他塞了满满一嘴,停了片刻,说,“好吃!吃呀,太太。这好歹顶得上两天的营养呢。”
“我不饿。你是知道的,我虚弱得很。”
“啊!知道!你只管把肚子塞饱,放心,撑不坏的。你是拉倍特里埃家的后代,骨骼硬朗。你的确是又黄又瘦,可是我就喜欢黄颜色。”
等待被当众处死的含羞忍辱的囚徒,也比不上等待饭后大祸临头的母女俩更加惊恐欲绝。老葡萄园主越是谈笑风生,母女俩就越心里犯怵。当女儿的倒还有一个依靠,她能够从爱情中汲取力量。
“为了他,为了他,”她心中默念道,“我宁愿被千刀万剐!”想到这里,她瞧了母亲几眼,眼睛里闪烁着勇敢的火星。
“把这些都撤走,”刚吃完饭十一点钟的光景,葛朗台就对娜农说道,“不要动桌子,我们要痛痛快快地瞧瞧你的小金库,”他看着欧也妮说道,“说小,实际上也不算小,单从面值算你就有五千九百五十九法郎了,外加今天早晨的这四十法郎,短一法郎就是六千了。好,我给你一法郎补足六千。因为,你明白,乖孩子……哎,你怎么在听我们说话。娜农,抬脚走吧,干你的事去。”
老头一发话,娜农赶快溜走。
“你听我说,欧也妮,你要把你的金子给我。爸爸要你给,你必须给,知道吗,我的小乖乖?”母女俩全都不说话。
“我没有金子了,以前有过,现在没有了。我还你六千法郎现款,利弗尔足算。你按我的吩咐办,把钱放出去。现在别再想什么压箱钱了。等我把你嫁出去的时候,这也快了,我要给你找个未婚夫,给你一笔本地从未听说过的那么多的压箱钱。乖乖,听话。现在机会难得,你能够拿你的六千法郎买公债,你能得到每半年二百法郎的利息,并且不用付税,不用贴补什么费用,不怕冰雹、霜冻,不怕发大水,旱涝保收。或许你不舍得和金子分手吧,是不是,小乖乖?快去拿给我吧。以后我再给你攒,荷兰的、葡萄牙的、莫卧儿的、热那亚的,再加上每年过节我给你的,不出三年,你就能重建这小金库的一半了。如何,好孩子?把头抬起来。心肝儿,快去拿。你真应该过来亲亲我的眼睛,因为我告诉了你钱怎样生怎样死的秘密:钱有来有去,会出汗,会生产。”
欧也妮站起来,朝门口走了几步,又忽然转过身来,定睛望着父亲,说道:“我的金子,没有了。”
“你的金子没有了!”葛朗台叫起来,并且就如听到十步之外的炮声的马匹一样,两腿一挺,站住了。
“是的,没有了。”
“欧也妮,你糊涂了吧?”
“没有了。”
“爷爷的刀!”每当箍桶匠吼出这句诅咒,楼板总会发颤。
“啊哟,老天爷!吓得太太脸都白了。”娜农喊道。
“葛朗台,你发火,迟早会吓死我!”可怜的女人说。
“得,得,得,得,你们家的人哪,是死不了的!欧也妮,你把金币弄到哪儿去了?”他扑上去吼道。
“父亲,我妈很不舒服。您瞧,别把她逼死了。”女儿伏在葛朗台太太膝前,说道。
葛朗台看到妻子平素蜡黄的脸彻底发白了,也害怕了。
“娜农,扶我到床上去,我要死了。”母亲有气无力地说道。
娜农急忙过去搀扶,欧也妮也上去架住,她俩耗尽力气,才把葛朗台太太扶上楼,因为她每上一级楼梯几乎都要倒下。葛朗台单独留在客厅。但是不多一会儿,他登上七八级梯阶,仰着脖子嚷道:“欧也妮,母亲躺下以后,你就下来。”
“好的,父亲。”
她劝了母亲一会儿,便下楼了。
“孩子,告诉我,你的金子哪里去了?”葛朗台说。
“父亲,假如您送给我的东西,我不能完全做主,那您拿回去吧。”欧也妮冷冷地说,并找到那枚拿破仑,递到葛朗台的面前。
葛朗台一把抓过拿破仑,塞进自己的荷包。
“我想,我以后再也不会给你东西了。连这个也不给!”说着,他用大拇指的指甲盖,在门牙上弹了一下。“你没把你父亲放在眼里,你甚至不相信你父亲,你不明白父亲是什么吗?你如果不把父亲看得高于一切,父亲也就不能称其为父亲了。金子在哪里?”
“父亲,虽然您脾气不好,我还是爱您,尊敬您的。可是我要大胆地提醒您一句,请您千万包涵:我都二十三岁了。您经常说,我已经成年了,为的是让我明白我已经不再是孩子了。我用我自己的钱,做了我喜欢做的事,您就放心吧,钱放在好地方……”
“什么地方?”
“这是秘密,不能逼供,您不也有自己的秘密吗?”她说。
“我是一家之长,难道我不该有我的事要办吗?”
“我也有我的事要办。”
“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因此才不能对父亲说,葛朗台小姐!”
“是纯纯粹粹的好事,就是不能告诉您。”
“起码得告诉我你何时把金子拿出去的吧?”欧也妮摇摇头。
“你生日那天东西是不是还在?”由于爱情欧也妮变得狡猾,和她父亲因为吝啬而变得狡猾一样,她仍然摇头。
“从未见过这样的死心眼儿,这样的偷窃!”葛朗台的声音越喊越高,震得房子里发出一层层的回响。“什么!在我的房子里,在我的家里,有人竟然拿走你的金子!家里仅有的金子!我能不知道是谁拿的吗?金子是值钱的东西。最老实的姑娘也会做错事,把什么都送人,在贵族大户人家,及至普通百姓家,都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可是,把金子送人……你是不是把金子送人了?”欧也妮不动声色。
“没见过这样的丫头!我还是你爸爸不是?你假如把金子放给别人,总会有张收条吧……”
“我还能不能自由做我想做的事情?那钱是不是我的?”
“但是你还小。”
“我成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