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秋离了懒云山庄,虽然心中断定是叶名堂下得黑手,但仍旧顺路提了两坛酒去拜访了衙门仵作黄暮钟,他谎称拿了锦筝小尼姑家里人的钱,私下里帮着打听打听,了却心病,他们人势低微,并未打算如何计较。
黄暮钟也是个世事洞明的老人,杨秋礼数不失,且来意诚恳,他便粗略告知,锦筝小尼姑跟傻五子与前几日死在天津桥下的黑鹄等人是一人所杀,要么使得是钝器,要么伤口经过伪装,这几人身上伤口都粗糙草率,不会是惯用刀器之人所为,而锦筝小尼姑上吊只说纯属威远镖局胡诌。
杨秋回到十色酒楼时,天已黑透,酒娘和老魏都满面喜色的出门相迎。
叶鸣堂杀人灭口之说似乎已不太可能,以他的刀法杀掉傻五子和小尼姑,伤口绝不至于如仵作说得那般参差不齐,而且即便叶鸣堂担心黑鹄和刘半生手下的人莽撞行事,打草惊蛇,也不至于在这个节骨眼上杀人清路。
傻五子娘那张不成人形的脸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而傻五子和小尼姑死因却难以解开,杨秋心里一时难以舒展。但看见两个伙计喜上眉梢,他不得不打起精神道:“怎地我脸上开了花?”
老魏喜滋滋道:“掌柜的,有大生意上门类!”
“什么生意?”杨秋道。住在洛阳城这五年,他头一次如此奔波,身子疲惫已极,可不知为何,心里却如激流暗涌,每每想要平息,不觉又已怒涛呼号。
“天未黑的时候,威远镖局江大小姐来过,说明天黄少爷大喜,订了咱们二十坛葡萄酒,让远来道喜的州府要员们尝尝,已交了订钱,余款让你明天送酒时到野雪园后门去拿。”
杨秋不解道:“为何到后门去拿?”
酒娘用流利的汉话道:“江大小姐说,若径直到账房去拿,只能给够数,她白喝了我们这好几天酒,过意不去,便要多给些,是以吩咐了账房先生在那里等,好避过旁人耳目。”
杨秋嘿嘿笑了笑,酒娘道:“伙计在家休息,明天送酒,还得劳烦掌柜的你跑一趟。”
杨秋道:“跑一趟倒不碍事,先给我弄点吃的来,我这一天没进油水了。”
老魏奇道:“听酒娘说你去见了故人,我们还当你吃了饭回来。”
“我那老朋友是个闯祸精,见见面就是了,吃个饭难免再惹上麻烦。”
“那我去炒几个菜。”灯影阑珊中,酒娘妩媚的笑容让杨秋一度有些迷醉,他脑海中飘飘忽忽地忆起那两个圣火教弟子,圣火教不正起源于酒娘的故乡多食国么?
“别忙活了,拿几个馒头吃点咸菜就成了。”杨秋道。酒娘不做声,径直往后堂去了。
老魏眯眼笑道:“张家那事怎样了?”
杨秋一怔,想起来中午去老张家相亲的事,虽说自己暂时无意成家,但长到二十五岁,还真没受过这等饭都没吃就被扫地出门的委屈,气呼呼地连连挥手道:“别提了,就喝了两口茶,那张老爷子叫人惹恼了脾气,一顿臭骂把我赶了出来。”
老魏嘿嘿笑道:“老张头就是那副臭德行,改天我上门骂他一顿就是了,二姑娘对你咋样,你看着顺眼不?”
“嘴上倒没有明说。”杨秋想着法推辞道,“不过我看她模样标致,心高气傲,多半是没瞧上我。”
老魏道:“莫胡说,咱也是人品才貌样样都有,她凭啥看不上,明天我就去问问,是不是你哪里礼数没尽到。”
“酒娘送我的龙岩沉缸酒,我两瓶都给他拿了去,还需什么礼数。”
酒娘端了一盘烧牛肉和一碟馒头出来,道:“掌柜的你先吃,我再去炒两个素菜。”
杨秋本不是讲究之人,见酒娘面色苍白,神色欠佳,连忙起身拦住她道:“饿了吃啥都香,有肉有咸菜就行,别忙活了,坐下来说说话。”
酒娘依言坐下来,瞧了杨秋一眼,便垂下头去笑道:“掌柜的将那两坛酒一直舍不得喝,压箱子底藏着,这回都拿去孝敬老丈人,看来是下了老本了,那张家姑娘模样定然没得说。”
杨秋狼吞虎咽了一个馒头,喘口气道:“模样是没得说,主意也大,家里大小事她说了算不说,那黄少爷大街上行凶闹事不是一两回了,她也敢管。”
酒娘向老魏道:“魏叔叔,我觉得这事咱还得掂量,掌柜的一个人自由惯了,这张家姑娘主意这么大,怕是跟掌柜的过不到一块去。”
“就是因为他自由懒散,才要娶二丫这样的精明媳妇,要不日子怎么往前头走。”
杨秋苦笑摇头,心里道,这俩人一本正经地争论不休,却不知自己从张家走时,那张二丫连眼都未抬,说出来都是伤面子的事,所以只得含混敷衍过去。
因明日要起早送酒,杨秋便早早睡下,酒娘和老魏也都未回家,留宿下来,明天帮忙装货。
半夜里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杨秋惊醒坐起,老魏已提着烛台守在门外,后面站着云鬓乱飞的酒娘,两人都是一脸惧色,杨秋问道:“是谁?”
老魏支吾一阵,道:“还没敢问,隔着门缝闻着一股血腥味,怕是来者不善。”
杨秋在这崤函古道上开店五年之久,虽说世道慌乱,还从未摊上过什么麻缠事,但想到今日探访叶宅这一茬,心里不由多了几分戒备,吩咐酒娘和老魏待在屋里,自己一人秉烛下了楼。
他隔着门问道:“是谁?”
门外一个柔弱的女声迟疑道:“我。”
杨秋先是一怔,而后大惊,忙拉开门栓,正是张二丫一家三口。
只见老张头满脸淌血,昏倒在张二丫怀里,借着烛光,杨秋只看见张二丫和她娘脸上尽是惊恐。
杨秋忙将张家三口让进屋里,唤老魏和酒娘下来帮忙。老魏一看老伙伴的模样,顿时惊呼道:“老天爷呀,这是遭了刀客吗,你说你们那么多钱能带进棺材里么,给他们一人包几十两打发了不就是了!”
张二丫娘急道:“哪里有什么刀客,就是一群蒙面人,俺们一家三口正在拣货,他们闯进店里就开始砸,二丫爹怎么拦都不行,砸完了东西还要打人,二丫他爹在前面护着,俺们才逃了出来。”
酒娘从炉子上打来热水,张二丫湿了毛巾给老张头擦洗。
老魏也从房里拿出来备用伤药,递给二丫娘敷上,期间给老张头疼得醒过来,嘴里直哼哼,老魏见他伤势不重法,就开口埋怨道:“这出了事知道来找俺们,昨个晌午到你们家连顿饭都没吃,就叫这老家伙撵了出来。”
酒娘接过话,小心翼翼道:“晚上回来冷馒头就咸菜吃了三个。”
老张头与老魏是老朋友,平时两人说话都没正经,所以二丫娘便没在意,只是脸上有些挂不住,而张二丫连耳朵都红透了,头也不抬地给他爹擦洗额上的血迹。
“街坊邻居们经事多了,一看架势都把自家门窗关得严严实实,俺们没法子,只得一路跑,就到了你们这里。”二丫娘道。
老魏道:“俺们掌柜也听出来是二丫姑娘,换作旁人,他才不会开门。”
杨秋心想凭老魏这个人精,什么话他都扯到撮合亲事上,大家都难免尴尬,便岔开话头道:“也怪我,回来路上还想着到你店里去一趟,叮嘱你们留着心,那黄少爷一向跋扈,你白日里当众喝他,难免遭他祸害。”
实际上他并没有忘,只是觉得这事终不好把握,若提醒对了便罢,若黄少爷忙于筹措婚事,忘了做这回恶事,自己贸然上门叮嘱人家当心云云,难免被当成纠缠不休的无赖。
张二丫要强的心性丝毫未改,拿一双水灵灵地大眼定定瞧着杨秋道:“他当街行凶杀人,就没人能出来管管么?”
“你一个姑娘家,手无缚鸡之力,出口逞能不仅于事无补,还会搭了自个小命进去。”老魏劝道。
张二丫娘连说有理,杨秋也称说得没错,张二丫不是那热血上头,无头无脑之人,便不再强辩,只恨恨道:“那姓黄的一家好日子快到头了,老天爷自会收拾他们。”
老魏笑道:“怎地二丫你明天要扎了草人,写上府尹大人一家人的名字,天天咒他不成,这事你可得找俺们掌柜的,他江湖上朋友众多,茅山道士认识好几个,给你画几张符回去贴上,保准管用。”
张二丫红了脸道:“魏叔叔,您老没正经,我说的是衙役班头张春,前几年他隔三天都要来我店里给他媳妇孩子买两斤榛子仁,就去年一年,他来得次数越来越少,从一个月两回,到两个月一回,去年过春节,他才称了三斤瓜子回去,我问他买了几斤肉,他说不用买,老丈人山上打了两只兔子,给他们家递了一只,我心道一大家子人,一只兔子过得去春节么……可自从上个月,他又开始三天两头来我店里买干果炒货……”
老魏道:“二丫姑娘脑子真好使,记得真牢靠,说实话,自从酒娘一来,俺们十色酒楼生意一天比一天好,可我这脑子却一天比一天钝,账目都记不过来了,二丫姑娘你得赶紧过来接我的班。”
见老魏东拉西扯,张二丫索性闭了嘴,不再开口,杨秋却道:“国事凋敝,朝廷屡向地方借钱,衙门财政吃紧,拖欠薪俸也在所难免。”
张二丫瞧了杨秋一眼,道:“杨掌柜有所不知,那些衙役差吏本来工钱就少,平日里全靠吃拿卡要,打老百姓的秋风过活,世道越乱,他们巴掌越大,手伸得越长,我方才说衙役班头张春日子越来越紧巴,是因为威远镖局江老爷子压着黄家立下了规矩,不许差吏胡来,到处欺负老百姓,全然不干国家兴衰什么事。”
“那他为什么后来手头又宽泛了呢?”酒娘也忍不住问道。
张二丫还未答话,杨秋已开口道:“我听说张春是黄府总管张丙生的亲侄子,他要伸手拿了威远镖局的钱,那说明黄家还真养不住人了。”
“不光这些底下人拿了钱。”张二丫冷哂道,“那张丙生六十好几,又讨了个小老婆,你说他的钱从哪里来。”
老魏啧啧赞道:“人小鬼大,二丫你今年才二十出头吧,这洛阳城大小事务都跟经你批准了一般,啥都知道,俺们掌柜没看错人。”
“魏叔叔过奖了。”张二丫道,“俺今年二十一岁,张丙生讨的小老婆是细柳她表妹,已经花了八十吊彩礼钱,外加三匹织锦缎。”
老魏哂道:“那都是贱货,这些东西加起来都买不了一坛沉缸酒,俺们掌柜上门就是两坛给你递过去,你瞧瞧这心意。”
杨秋也让老魏搅得哭笑不得,道:“看张老爷子气色好许多了,魏叔叔,我今个就跟你挤一晚罢,二丫你看着你爹,阿姨你就将就着跟酒娘挤一挤罢。”
二丫娘道:“俺不困,二丫去睡吧,俺看着你爹,他要起个夜什么的,你不方便伺候。”
张二丫心疼她娘,也不愿意去睡,推辞道:“你去睡吧,别缺了觉,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俺一个人可照顾不过来你们俩。”
“你们娘俩别墨迹了,二丫年轻人,熬一夜没事,你个老骨头赶紧去睡吧。”老魏说着,就开始往外推人,“掌柜的你留下来帮忙照看罢,还有俩时辰天就亮了,别一觉睡过了头,耽误了送酒。”
老魏说完连推带搡,把一干人都赶出屋外。杨秋看着张二丫,苦笑道:“那就咱们俩守夜吧,反正天一亮就得起来装酒。”
张二丫不愉快地咕哝道:“俺爹又没死,守什么夜?”
杨秋急不择言,有些尴尬,讪讪地笑了笑,在椅子上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有一口没一口地呷着。
“你就叫张二丫么,这是乳名吧。”
“梅妆,俺大名叫张梅妆。”张二丫答得清脆利索,扭过头来冲杨秋笑道,“俺前面有个姐姐,长到三岁殁了,所以我爹就叫我二丫,你叫什么,杨掌柜?”
“我单名一个秋字,叫杨秋。”杨秋心下奇怪,自家店铺遭砸,爹爹受伤在床,她哪里来的心绪来笑。
“杨秋。”张二丫把杨秋的名字放在嘴里略一咀嚼,又嗤嗤笑了一阵道,“没想到杨掌柜八尺男子汉,却用的这姑娘家的脂粉名字。”
杨秋想起威远镖局的赵大江,明月照大江,的确气派,可若非秋寒酷冽,将万物褪去绿装,那明月大江只怕也是一派旖旎风光。他靠在椅子上,懒懒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开心?”
张二丫一怔,良久迟疑道:“不……知道,虽然我家里店铺被砸得稀烂,明天还不知道有多大的烂摊子要收拾,但走投无路,幸蒙你……们这些好心人收留,便觉得心里十分安定,杨掌柜……你是个好人。”
杨秋苦苦一笑,便阖上了眼,半醒未睡中,觉得张二丫一直在盯着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