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儿子渐渐长大起来,甚是伶俐聪明,肥头胖耳,面大口方,请先生教他读书,便贡个秀才与他,遮个门户。那有华,始而人叫他是老曹,继而人叫他曹叔叔,末后俱叫他是曹大爷。那儿子,始而人多叫他乳名,继而人便叫他小大爷。他一做了秀才,那有华与人商议,要人改口叫相公。这几个帮闲的道 :“莫若出一谕单,贴在门上,一则见得令郎是个秀才,二则人皆晓得称呼了。” 有华道 :“有理,有理。” 于是,即教儿子写个告条,贴在大门上道:示谕家人各佃知悉:本宅大相公,的系真才入学,自今以后,老大爷改称老相公,小大爷改称大相公。除已往不不究外,合行出示,如违定行送官惩治,不贷。特示。
那儿子学名叫曹成器,表字取个孟瑚。自做了秀才,竟是在行,又且会撒漫。在学中做秀才,甚行得通,结社、当会走声气,又有几个无耻的名士去奉承他,“曹盟翁”、“曹社兄”,叫个不了。他也簇新妆未起来,带顶飘飘巾儿,穿领阔带大袖子直身儿,大红方舄鞋儿。小厮撑了锡顶伞儿,家人拿了红毡包儿,准日三朋,在街上摇摆,好不燥睥。只有一件,心上甚是不快。独那位尊夫人,乃是贫时攀就长工的女儿,虽长大起来有得吃,有得着了,终是有种出种,又黑又麻又粗蠢。两只金莲长尺二, 一双玉笋像擂捶, 尊相正合着相书上四句道:立如松,走如风,声如钟,背如弓。
到做亲之日,还不晓得道个万福。惹了他,动不动乱喊乱骂,指手划脚。丈人钱大,又住在庄上,也是个顶尖粗蠢的,又不好难为他。因此每每饮酒中间,对着相知朋友,只管叹气。
一日,有个在门下讨求吃饭的相知,叫做许弄生,在座。
见他叹气,又平日打听得三分心病,因道 :“孟老兄这样神仙中人,有什么不遂意?这样长吁短叹!” 孟瑚道 :“人各有心事,不可以告人。” 弄生笑笑道 :“小弟虽不是袁天罡,也算得个李淳风,已猜着七八了。这事有何难处?如此闷闷?”孟瑚见他说得着意,便接口道 :“兄以为易,我道甚难。我只恨那宋弘这厮,对汉光武说了这两句,所以就不好依得许敬宗对唐高宗的说话了。” 弄生道 :“何必如此。世间少什么崔莺莺、卓文君。吾兄若有意于风情,只怕谢鲲的梭儿世间绝少,韩寿的香儿世间尽多。” 孟瑚笑笑道 :“只是我少这样窍,还须兄帮衬帮衬便好。”弄生道:“这个当得。” 两个笑了一回,又吃了一回酒,别了。
却说那许弄生,是个最不正路的人。听了这句话儿,他留心要弄曹孟瑚几两银子度日。他一头走,一头想,心上就生一计出来。暗笑道:“妙,妙!”一走就走到一个小朋友家去。那小朋友姓孙,名韵士,年纪十七岁,生得眉清目秀,原与许弄生有一手的。见了弄生道:“老兄何来?”许弄生醉醺醺的道:“扰了老曹,特来讨口茶吃。”韵士道:“且坐,待我拿茶与你吃。” 弄生嘻着脸道 :“我有桩银子作成你,赚来买东西吃,可好么?”韵士道 :“老兄作成,极妙了。” 弄生扯住他,在耳边低声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回。韵士大笑道:“这甚使得,只是作事不可相背便好。” 弄生道:“这个自然。” 两个作别了。
到了明日,只见许弄生又走到曹孟瑚家来道 :“孟老,夜来多扰,我看今日如此春天,风和日暖,一路桃花乱放,我意欲同吾兄去闲步步,可得暇否?”孟瑚道 :“我没甚忙。” 弄生道 :“闻得南园二郎庙,烧香的女客,两日盛得紧,我们同去看看何如?”孟瑚道 :“使得。” 两个携了手,一路看去。
只见二郎庙前的烧香船,若大若小,拥挤无数。那些年少的妇人,轻盈袅娜,如花似玉。曹孟瑚看得眼也花,奔得脚也酸。
正看得高兴,只见又有一只小鱼船来,中间坐着一个缟素妇人,你道生得如何?妖冶风情天与措,青瘦香肌冰雪妒,滴滴樱桃红半吐。一树梨花初番雨,海燕空惊无处去。含情凝睇倚江滨,疑是洛川神乍起。
——右调《小梁州》那许弄生远远望见,慌忙报与曹孟瑚道 :“又有一个绝色妇人来了。” 孟瑚似失心风的,飞奔去看他上崖。谁知只因这一奔,众人便拥满在岸边,跳板也没处放了。只见那船中那个妇人,牡丹头,白春罗细堆纱花的袄儿,臂上金镯露出,两个丫环扶着,欲起船来,见岸上人太多,道 :“不要上岸了,等人散一散再处。” 口中说着,将金扇掩了口,坐而不动。那许弄生与曹孟瑚,看得忒肉麻了。那妇人见了,不觉笑了一笑,对家人说:“你在庙中去拜拜,点了香烛,化了纸马回去罢。”把鬓儿掠一掠,将孝包头上蜜腊金结一擎,又往外一张坐了。
只见家人庙中烧了香,下船来回复道:“香烛点了,纸马化了。”妇人道:“如此,叫船家开船罢。”那船家竟撑开船去了。弄生同着孟瑚,烟也似沿河而奔。那妇人见他随着船走,又笑一笑,伸手把帘儿垂下。孟瑚对弄生道 :“你可见他对我笑么?”弄生道 :“还是对我笑。” 孟瑚打一下道 :“放屁!他明明爱我,你怎么夺人之好。” 弄生道 :“且慢!不要动这样虚火。” 孟瑚想道 :“但不知他住在那里?”弄生笑道 :“你请我一请,我就同你去访他出来。”孟瑚道:“请到不难,你如何便访得他出。”弄生道:“我自有个绝妙诀窍,一访就着。” 孟瑚笑道:“当真要请,请了要寻还我的,不要骗来吃了。” 就丢开手。
弄生道:“你试试我的手段看。”孟瑚道 :“我今日走得倦了,一事两勿当,就在酒店中请你。” 两个进了店,孟瑚将一块大银子,对酒保道 :“蹄子熏鸭鲜鸡,再做了一锣鲭鱼面,时新果子。酒要状元红。”酒保道 :“是。”少顷,搬了满台,你一杯,我一杯,吃得一个不亦乐乎。 孟瑚道:“请便请了你,且说如何寻法?” 弄生道:“你不晓得这只船,就是南潼子门的船,方才我有心,船上的水牌,及船家的面脸,我已细细记着。
今夜少不得原歇在那边,我只说要叫船,寻着那船家,就问你今日揽了那一家的生意, 一问就得知下落了。” 孟瑚笑道 :“有窍,有窍!还是你。但如今就去便好访着了,明早到里书房来回复我。”弄生道 :“是。”作别去了。
孟瑚归家,一夜睡不去,细想道 :“必是个孀妇,若得他上手,也不枉了我老曹这个风月财主。” 只见明日清早弄生来了,嚷道:“我是上八洞神仙, 果然一访就着。” 孟瑚忙道:“是那等样人家?”弄生道:“是个少年孀妇,住在西园左侧,也是大人家,新守寡的小姐。” 孟湖笑道 :“我也是仙人,我心上也道是个孀妇。是便是了,你有何妙计,可以括得他到手便好。” 弄生道 :“你这样性急,且是说得这样容易。” 弄生道 :“闻他还要到西山烧观音香,你如今将一二两银子,也定只船再去看他,或他有些意思,便好算计。”孟瑚道 :“凭你,凭你,只图上得手谢你。” 弄生笑道 :“论起来,你这样着魂,上了手,要谢银一百两。” 孟瑚笑道 :“若果然弄得上手,五十两如何?”弄生道:“取笑还是当真?” 孟道:“当真。”弄生道 :“既如此,先拿些来香香手,还你一图就成。”孟瑚道:“你真有这本事?”弄生道 :“岂不。” 遂将一包银子在桌上一拍,道 :“看本事还钱。” 弄生道 :“不是夸口,说经了我的手,如瓮中捉鳖,手到拿来。” 即将银子袖了,又道 :“将一两去定船,我再打听确了,即来会你。” 于是弄生风也似去了。
又隔了两日,只见弄生走来道 :“船已定了,不想那妇人前日伤了风,病起来, 道还要隔两日去烧香哩。” 孟瑚道 :“不要哄我。”弄生道:“这样可是个人相知间,哄你什么?”于是又去了。又隔了一日,只见许弄生笑嘻嘻奔来道 :“我为你费尽心血,闻得他病虽好些,还不提起到西山去。被我以借坐为名,坐在他间壁乡邻人家,那人家姓何,其人叫做何老官。
我细细问他,做什么生意的。 那老儿道:‘我老人家与王宅看看门儿。’ 我便接口:‘哪个王宅?’ 他便道:‘我们是? 山〔人〕, 因去年相公死了,娘娘是个小姐,年纪又小,被族中期负他,他权住在这里。里边无人, 我替他管照管照门儿。’说罢,手中拿把酒壶去买酒。原来此老是爱这杯中物的。我道:‘何伯伯,我借坐了半日,肚中饥饿起来,意中也要买壶酒吃,敢趁便同买一买么?’那老儿道:‘这个何妨。’我就在十两头里,拿一块来与他道:‘何伯伯,央烦你去替我买了几只熏鸡,一只蹄子,买了三斤好酒,余的找了钱罢。’ 那老儿见我大开手,就道:‘你一个人吃这么多。’ 我道:‘相知间,同你吃三杯,你不要破钞了。’老儿笑笑道:‘初相知,怎么倒要扰你?’又口中说:‘我就去买。’不多时,俱买来了。我与他,你一杯,我一杯,饮酒中间,被我细细问他。原来王小姐是个?山人,最爱风月,极喜兑好首饰打扮,爱着绕地长裙。两个丫环,一个叫春云,一个叫绿梅。
王小姐又会吃酒,又会做两句歪诗,又喜时常在门首玩耍,我如今同你到那里去走走,或在门首再看他。看看或者有些好光景, 不消到西山去得,也未可知。”孟瑚道:“既如此,今日就去,只看缘法,可凑巧否。”两个急走到西园那边来,只见旷野间,一个大墙门前一带杨树,杨树边果然一个穿白的妇人,倚在丫环肩上,在那里闲看。许弄生忙拽孟瑚的衣袖道 :“你看,你看。” 曹孟瑚一看,宛然是船中的那个。孟瑚踱来踱去,恨不得上前去扯他一把。那妇人见孟瑚看得着相,含着笑,低声对丫环道 :“这个人恰像前日二郎庙里,跟着我们船走的,为什么倒在这里?”孟瑚听得二郎庙三字,道 :“他有心,所以记得。” 因此一发狂荡起来。那妇人对孟瑚又笑了一笑进去了,叫声:“春云,关上了门。”那丫头口便应了,又立在门首望望,那孟瑚见旷野无人,竟大着胆,上前去一个肥偌,道 :“姐姐可认得二郎庙里的人么?”那春云道 :“认得。你是什么人?没廉耻。” 嚷起来。弄生忙道:“姐姐不要嚷, 我们就是你们何伯伯的相知。” 春云道:“就是何伯的相知,也不该如此不尊重。” 弄生道 :“他是书渴子,我央何伯伯来赔你的礼罢。” 春云关了门,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