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尼姑见他眼泪汪汪,只管不肯去,天又黑了,只得道 :“既如此,有便夜粥在此,请碗去。” 张同人又肚里饥得荒,只得道 :“多谢。” 两个尼姑同张同人吃粥。谁知那两个尼姑,从小读书识字,又会做两句歪诗的,因与同人细谈,同人见他谈吐甚是文雅,便吟诗一首,酬谢他道:一饮醍醐百感生,可怜潦倒负幽情。
倚蒙大士垂慈荫,愿假莲生覆鲋生。
妙有一看,笑道 :“好诗,好诗。只是男女各途,实难混杂,除非前佛堂侧首客座尽空,可在此权宿一宵罢。” 同人得了这句,又谢了几声,竟到客座里去。两尼就去拿条被来,放在榻上道:“相公请便。”拽转门去了。
谁知妙有眼中,已看得同人中意了,私自道 :“他又是有才的秀才,目下一时落魄,后边有些大望,也不可知。我如今趁他落魄中,结识他,我的终身岂不有靠么?”私自送杯茶来道 :“相公请茶。方才的诗,有斗方在此,意欲来录出请教何如?”同人道 :“使得,使得。” 即将笔录出,递与妙有,细细反复看了,口中啧啧的道 :“好诗。小尼也效颦奉和一首在此,只是不敢班门弄斧。” 同人道 :“妙级。正欲请教,也求一斗方录上。” 那妙有谦逊道 :“献丑,要求直言斧正便好。”提笔也〔一〕挥而就道:柳絮沾泥风不惊,无端邂逅若关情。
春花秋月年年换,忍向无生度此生。
张同人见了这首诗,见他已有意了,便大赞道 :“真珠玉在前觉,我形秽了。”笑道:“但据小生,莫说此生不怨空度,就是此夜也不忍空度他。”妙有笑道 :“若度惯也就不觉了。”同人笑道:“度不惯的多。”口中说,身子挨坐妙有身边,将手搭在他肩上。妙有假意一推:“师兄在此,尊重些好。”同人便去偎他脸儿,只见他热烘烘的,同人搂他做个吕字。妙有道:“莫罗唣,你今夜将门虚掩,夜深了我来会你。” 说犹未了,只见妙能走来道:“相公请睡罢,师弟,我们去佛前做工课。”于是做了工课,点好了香灯,各进房去了。
却说妙能一头睡,一头想道 :“这张同人是年少秀才,且又乖巧,我本欲留他房里谈谈,只是妙有在此不雅相。方才见他两个说得热闹,我去就住了口,莫不他先着手了。” 看官们听说,大凡人欲心一动,不是跳虱叮,就是老鼠响,再也睡不着了。不道妙有已约同人,便悄悄开了房门,竟到客座里来。
同人人正寂寞之际,见他来,就捧他在被窝里。妙有道 :“相公,可怜你冷,特来伴你。” 同人道 :“多谢。” 即将手去摸他那牝儿,肥细光暖,道 :“你自从幼出家的么?”妙有道 :“奴家十五岁被人拐入烟花,在南京院子里二年,花案上考了个状元。奈徐国公家请我,去迟了些,被他百般凌辱,因此一口气同师兄落发修行,今已六七年了。我愿随个读书人,巴个出身,吐这口气。不道相公落魄至此,所以愿委身于相公,倘见怜不弃,愿为婢妾。” 同人道 :“极承美意,但我是个穷秀才,怎敢望如此错爱?”两人说得情浓,就云雨起来。正是:一个是久旷的惯家,一个是偶旷的宿积。一个恣意的不休,一个放心的迎敌。一个禅榻上,重整旧生涯;一个佛灯旁,好结新相识。一个吁吁的,只图茅庵久占春风;一个酣酣的,那顾山寺忽高红日。
两个足足顽了半夜。那知睡不着的妙能,已隐隐听着,道:“为甚的客座里淅淅的响?”即跳起身来,悄悄开门去听。方开门,只见妙有房中微微透出火光,他一步步挨到门边,轻轻把妙有房门一推,竟推开了。他悄悄到妙有床上一张,帐儿揭起,并无半个人影儿。妙能私恨道 :“我说他先去了,如今不要管,且将他门儿轻轻锁了,看他怎么进去。” 竟将他房门锁着,却自去睡了。
却说妙有与同人酣战一场,两个呼呼失了睡,直到日高不醒。妙能清晨起来,将报钟打了二下,妙有在梦中惊醒,道:“不好了,师兄起来了,如何是好?”同人道 :“不妨。待我先去与妙能在佛堂前讲话,你竟悄悄走到房中去睡,这不是不知不觉的。” 那同人忙穿了衣服,到佛堂前来。只见妙能道:“相公起得恁早。”同人道 :“师父这样认真。”妙能道 :“因有不认真的做了样,见得认真了。” 同人见他说话来得跷蹊,便故意道:“妙有师父还未起身么?”妙能冷笑了笑道:“想是他不曾睡,每日打了钟,他随到佛前同做工课的,如今竟不见他来。” 只这一句,说得同人脸上通红起来。谁知那妙有指望张同人搭住了师兄,悄悄到房里去,一闪闪到自己房前,只见门儿锁着,因暗暗大惊道 :“他晓得了,如今怎么处?”左思右想道 :“罢!我们左右是妓女出身,权得他骂我几声没廉耻罢了。虽然如此,却没面孔走出来,只得倒缩身向妙能房里去,睡在他床上不提。
却说妙能走出来左张右望,寻妙有不见,只道他没趣走出去了。因走进来对张同人道 :“吃了早粥再处因。” 同张同人吃粥,妙能埋怨道 :“相公,好好一个师弟,被相公赶走了。”同人局□无地。妙能道 :“我们本是杨花性儿,但不该瞒我做事,做了也与我无干。但竟不来陪个话儿,反走出去,是何道理?”张同人见也如此说,料想没甚大事,就思一箭射双雕起来。随口接道 :“真正不知那里去了? 我同师父再寻一寺。”妙能道 :“也说得是。张同人看左右无人,只有一老妪又在厨下,大着胆,向前一搂道 :“师父,不叫你生得恁样标致,又恁有情。小生左右拼死的人,若师父见怜,肯舍一舍,我就死也彀了。” 那妙能假意怒道 :“相公怎么不尊重起来。” 将手推了两推,怎当同人皮着脸搂紧不放。
妙能说了两句,见左右无人,便低低含笑道 :“我非不爱你,但青天白日,不好意思,我同你到房里去。” 于是两个竟到房里,关上房门,在侧边挨着大干起来。两个干得高兴,不道妙有睡在妙能床上惊醒来,听得了,方才放心。因悄悄听,他只听得同人道 :“其实昨夜妙有伴我睡的,睡得浓了,被你识破。” 妙能道 :“你一进门,我已有心了,我道慢慢与你通个情,谁知被他占了先。你如今可爱我么?”那同人极力奉承,妙能便痴痴谜谜的去了。同人笑道 :“可惜妙有不知走向那里去,寻他回来,看看做个一团和气。” 妙能醒来道 :“放我起来,我去寻他来。说通了,同做你的侍妾。”只见妙有在床上接应道:“师兄,虽占先得罪,如今也不消寻我,把钥匙开了我房门,让你来床上睡。” 那妙能大吃了一惊, 只得带笑道:“你这乖贼头,倒睡在这里,我的丑态倒教你看得仔细了。”自古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
窗下私情事,床中怎不闻。
张同人也笑道 :“如今大家不要说了。” 两个揩抹起来。
扯起妙有道 :“如今我们要算个长策。”妙能道 :“张相公穷,娘娘在家里又吃苦,我们若通知他,他捻酸吃醋起来,就不便了。我有一计,不知相公道好么?”同人道 :“什么计策?使我家娘子有饭吃,我日里有工夫读书,夜间与你们作乐,就好了。” 妙能道 :“不能。你今日回去,我有一件玄色直身,制条护领,与你穿了。我把十两银子与你,只说我赢的,如今我戒了赌,再不去了,娘娘自然欢喜。到晚间你便说,宗师如今要岁考,我要借百花庵里坐了,用用功。你来住两日,我更有计送柴米银子你家去。”同人道:“好便好,还不是长策。” 妙能道:“且隔两日,还你个常便就是了。你只依我行,莫要管。”果然张同人穿了玄色直身,袖十两银子归家,依妙能的话说了。
琬娘果然欢喜道:“只要你如今不去赌, 就是极好的事了。但是庵里读书,只是不便,未免要供给,我又无银子贴他。” 同人道 :“娘子不要愁,我自有个道理,且去坐两日再处。” 张同人说了,竟到百花庵来,两个尼姑轮流取乐。
光阴如箭,不觉又是月余。只见一日,妙有茶饭厌餐,低眉作呕,同人急了道:“莫不身子有些不快么?”妙有道:“不知为甚么,月信不来了。”同人道 :“如此有胎了,快活快活。
我又无子,这番养来,我便有儿子了。料想我们娘子,日后得知,必定喜欢的。”妙能道:“只是身子惭粗起来,不便出门,怎么处?”同人道 :“如今叫他住在庵里,不要出门,外边施主人家,你自去应酬应酬罢。” 妙能道 :“若施主人家问道,为何妙有师父再不见出来,我只说有病还好遮掩,万一差个女使们到庵里来,怎么回避?”妙能因扯了妙有,附耳低声道:“除非如此如此,又不疑惑,且又两便。只是且瞒着张相公,恐他道拘束,不肯从我。” 妙有道 :“甚妙,甚妙。师兄竟是这等罢。
”同人道 :“你们有甚么妙计?”妙能道:“如今相公也不是常在庵里来,我教妙有择个日子,在施主人家说:妙有誓愿,要坐三年关房,以报母奉经。如此目下可以避得来的人眼目,日后分娩在关里,又无人得知,岂非绝妙计策。” 同人道 :“如此我常要会他,如何好进去。” 妙能道 :“相公,他有了孕,左右是你的人了,何必准日相聚。就是我一个在外边,你坐在这里,也惹外边人谈论,不好看相。你如今且回去,我在施主人家寻一个好馆,荐你去坐。如此家里又有盘缠,自己又好用功,一心去干功名。回家时,在我这里走遭,也不惹人口舌。” 张同人听了道 :“罢也。只是我来时,必要钻进关里去的。”妙能笑道 :“不妨,待我留个狗洞与你钻就是。”三人笑了一回,同人竟回去了。
且说同人一日正与琬娘在房里吃饭,只见妙能走到面前,打个问讯道 :“阿弥陀佛,相公、娘娘俱在这里用早膳么?小尼惊动,甚是得罪。” 张同人见了,忙立起身道 :“娘子,这位就是百花庵里妙能师父。”琬娘也立起身来道:“师父请坐,我家相公在你上房打搅,甚是不当。” 妙能道 :“娘娘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