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
相逢不用相违避,世上而今半是君。
这四句诗,是一个乡先生,遇着一伙大盗,因而相赠的。
明朝嘉靖年间,有一乡绅做官,任满归家,打从扬子江中过。
船行至晚,停泊天宁洲,忽遇着一伙强盗上船来,打劫他的宦资。谁知那个乡绅是个古怪的,平日以清廉自矢,只饮得百姓一杯水,以此囊橐萧然。舟中不过几坛酒,几挑米,箱笼中亦无非几本残书,几件旧衣服而已。及见强资进了船舱,他却不慌不忙,笑嘻嘻的拱他进来道 :“不消列位动手,箱笼什物尽数取去就是。” 那些强盗不由分说,竟把两只箱子,一斧劈碎,一倾倾出来,只见破书破画笔墨纸砚,滚了一地。连忙又劈一只,倾出来,亦无非几件旧圆领,旧衣服,及香炉磁器。只见那强盗看了一回,叹口气道 :“原来是个清官。” 那些众强盗又去取他拜匣扶手,一搜搜得二三十两一包碎银子。众盗拿来,献与为头的。那为头的嚷道 :“这是清廉好官儿,不要拿他的东西。” 即忙跳过自己船里去,将一大包银子拿过来,对着那乡绅道 :“老爷得罪了!此银子是小人们权送与老爷压惊的。
众兄弟道是任满回来的官长,必然金珠满载,谁知老爷一清如水,真正爱惜百姓的老爷,可敬可仰。” 那乡绅笑道 :“虽承美意,但我生平不肯无故受人的东西,怎好受你们的。” 这些人乱嚷道 :“这是我们怜清的薄敬,怎么不受。” 那乡绅无可奈何,勉强受了,无以奉答,便延他坐定,磨墨挥毫,以诗赠之。那些强盗,欣然去了。可见人莫恶于盗贼,而盗贼之中,良心终不泯灭,那爱民的仁人,他也知敬,那不贪酷的清官,他也知爱。所以凡为人者,不拘大小,不可丧了良心。若不丧良心,虽至卑污如盗贼,后边还或有出头的日子;若丧了良心,虽处富贵之乡,恐到底没个下稍。在下说一个身为盗贼,偏能不丧良心,且仗义疏财,后来竟有个绝好的后果,为看官们笑笑。
话说隆庆年间,有一个贼,绰号叫懒龙。那懒龙身材瘦弱,日日好睡,到得夜间,他偏有飞檐走脊的的手段,凭你什么难偷的东西,他却手到拿来。后来这个衣钵,传与一个徒弟,那徒弟更奇,绰号叫做一朵云。因他到人家偷了东西,临出门还要画一朵云在壁上,做个记号。捕人见了他这一朵云,便知他再赶不着的,再不想去要他了。不道那一朵云之后,又有一个名贼,那贼更加利害,且又跷蹊, 他绰号却叫“我来也”。每到人家,即写我来也三字,使人知道,不要陷害别人的意思。
及至万历末年,我来也的衣钵,竟又与一各贼。那贼神奇古怪,愈出愈奇,他姓莫,排行方一,惯要偷人的东西,以济人之急,分文不肯匿己,自家直以此事为游戏。因此人人晓得他〔是〕仗义疏财的贼,故捕人亦不十分去摆布他,他也再不被人捉住。
及至偷了东西,便也标题于粉壁之上,道 :“莫拿我”, 是以一乐。见得拿了我,也不相干的意思。所以他也有个诨名,叫做“莫拿我”。那莫拿我,做做贼先立条约,令众贼不许犯,犯者便要去奈何他。那条约上第一款是三不偷,第二款是五不取。怎么叫三不偷?
一不偷穷秀才。二不偷寡妇。三不偷五女之家。
怎么叫五不取?
一不取人锅子。二不取人袴子。三不取人冬天的棉袄。四不取人夏天的帐子。五不取人米麦。
于是定下条约,那众贼个个钦此钦遵,他竟做了个贼都头了。
一日正值十月天气,西风紧刮,霜落枯枝。他妻子白氏在家道 :“天色渐冷,得个脚炉烘一烘便好。” 莫拿我道 :“什么大事,待我去拿个来与你用用就是。” 即走出门来,走到一个所在,见一小小人家,有一个妇人,在后面屋里缫丝,脚下踏着一个金子一般亮的,绝大周装打铜脚炉。他看在眼里,就走过了到巷口,见有熟面店开着,莫拿我腰间摸出二十文钱来,对着店主人道 :“买一碗素面与我。” 那店主人接了钱,盛了碗素面道 :“里边桌上坐。” 莫拿我道 :“我就住在巷内,是我家娘子要吃,我趁便不曾带得碗来,待我拿回去了,送还你碗罢。” 店主人道 :“我不认得你。
” 莫拿我笑笑,将手指着道:“这黑门里就是我家,难道我哄你这只碗不成?”一头说,一头拿了面就走。那店主人立在门首,口里道:“就送了碗来。”眼儿看他拿进巷,推着矮闼儿,进去了。心中道:“就是这家,不妨事。少顷,不见拿来,我去讨就是。” 谁知莫拿我走到缫丝妇人家,便嘻着脸道 :“娘子,我家小孩子周岁,送碗素面在此。” 那妇人吃惊道 :“我不相认叔叔,是那一家?”莫拿我道 :“我是巷口王家央我来的。”妇人道:“莫非不是我,你休送错了。”莫拿我道:“不错正是。请娘子快出来受了,还要送别家去。” 那妇人见他如此说,只得拿了他的面,向里边去出碗,出了碗,又去枕头边摸了六文力钱。
却说莫拿我见他进去之时,即轻轻将脚炉掇了,就走出了门,转一个弯,一溜去了。那妇人慢腾腾的拿了空碗走出来,不见了送面的人,忙走出门前,两头一望,道 :“那里去了?“那店主人正不见送碗来,走出门前见妇人手拿空碗来望,便忙走来接碗。妇人道:“方才送面的不是你。” 店主人道:“是你家汉子说娘子要面吃,将二十文钱买来的,叫我等碗,这碗就是我店里的。” 妇人旋惊道 :“那里说起。我家汉子今早出门,至今尚未归家,方才送面来这个人,说巷口王家孩子周岁,送的周岁面。” 店主人道 :“又来见鬼了。巷口那里有什么王家?那里有什么孩子周岁?”妇人慌了,连忙回身,向屋里一看,乱嚷道 :“不好了,丝腔里一个铜脚炉偷去了。” 店主人道 :“我说这个人,像个歹人,原来果然是个白日撞。” 妇人道:“碗是你家的,你必然认得这个人的。” 店主人道:“我店里买面吃的,来千去万,那里认得许多。自不小心,反赖我身上来。”店主人拿了碗就走。妇人没了脚炉,气得发晕章第一。
表过不题。
却说莫拿我掇了脚炉,走到家里,对着妻子道 :“脚炉在此,熟腾腾的就烘一烘,火也不消簇得。” 两个正在家里烘了一回脚,收拾中饭吃,只听得东间壁有个姓何的乡邻,夫妻两个,一片相骂之声。莫拿我侧耳听着,只听那妇人骂道 :“天杀的瘟囚,不要说天色冷起来,棉衣不知在那里,连今日夜饭米不知在那一家?冻还你的冻,饿还你的饿,还要懒懒的,尚在家中,不思想出去寻个钱儿养家,天没眼睛,这样死囚不瘟死了,留他害人家的女儿。” 那汉子道 :“你这样不贤的淫妇娼根,生意又没有,时运又不济,做贼又不会,做强盗又没人合伙,叫我两只白手,那里去撮变出来?”两人你一句,我一句,闹个不了。莫拿我听得不耐烦,便道 :“老何,你也不要怪着嫂子闹吵,嫂子也不要怪着老何懒惰,如今世界的钱儿,其实也好,今何兄弟我有句话问你:你家里要吃多少米一日?“妇人接道 :“不瞒莫叔叔,说少也要三升一日下锅里。” 莫拿我道 :“嫂子也不要嚷乱。
三升米一日,什么大事,叫何兄弟随我去拿些来吃吃再处。” 老何道 :“莫兄说得好,那里容易好拿?”莫拿我道 :“你果然要不要,我老莫一生不会说虚话的。若果然要,你不要管我,只顾拿了个口袋随着我,包你就有。” 那老何正在急中,真个拿了口袋出来,道 :“果有门路,望莫阿哥扶持我则个。” 莫拿我一头走,叫道 :“你随我来!” 老何真个随着他,弯弯一走,走到个城墙,转过小巷,尽头去处,莫拿我站住一相,向墙墙一爬,爬子去块块儿,向腰间取出一个两头尖的小小竹筒子裹术墙内去。原来墙里边,乃是大人家仓廒房,将尖竹筒儿插穿了栈皮,又将一根小竹头儿轻轻在竹筒中一拨动, 即叫 :“何兄弟,将口袋口对着。”只见米儿只管泻下来,没有一个时〔辰〕, 即泻满了一袋。莫拿我说 :“够了么?”老何道 :“够了。” 莫拿我即将头一拿弹一弹,就没有。老何道 :“你若放了他就好了。” 果然有一个店主〔向〕老何道 :“今日好了。” 又对老何道 :“你背了米,我的心事,主人道就叫走。” 那老何作谢而去。
莫拿我一路的开定,又走了去上,只见背后有个人走来,将他背儿一拍道 :“老莫多时不见,今日那里来?我与你去吃三杯。” 莫拿我回转头一看,不是别人,乃是一向同伙的蔡拐子,也是一个数一数二的宿积。” 莫拿我道 :“老蔡,你好人儿,撇了我那里去了?这多时,想是有些甜头,思毋要请人哩。”蔡拐子道:“我同你到我家里去了了。”于是两个手挽手,一同走,走到一个闹市里,见了个道店,莫拿我道 :“这个鲭鱼好新鲜,我们拿去打了酒。” 蔡拐子放了手,也不答应,竟先走到店里道 :“这个鲭鱼要多少银子?”店主人道 :“要二钱银子.” 拐子道 :“我不信了。” 店主人道 :“何是你主人道不肯允,今银十两。” 拐子道”你今日去就是了。” 店主人道:“若是纹银,就秤一钱六分罢。”莫拿我站在其下,只不开口,蔡拐子用意将背了,背着莫拿我,向铺上打开银包儿,秤银子。
莫拿我口里细细的道 :“待我借隔壁店里的秤,秤一秤,不知真有多少重?”提了鱼就走。店主人见是同来的,又在这里秤银子,竟不防他。不道蔡拐子秤了银子,递与店主人,然后掇转身来道 :“鱼在那里?”店主人道 :“同你来的这位客人,提去隔壁秤去了。”拐子失惊道:“我同那个来?又来见鬼了。”店主人见不是头,连忙豁出柜来往隔壁店里一看,那见个人影儿?店主人看了,忙连嚷道:“明明这个人是你同来的。”蔡拐子道:“可是方才站在那边的这个人么?我只道也要买什么鱼,上你阶头,我不睬着。是了,是了,是个拐子了。这样贼精,你这个人也是个呆货,我背着秤银子,故不看见,你既看见,他提这鱼,就该喝住,着把我买鱼,我不会秤,要他秤?”反把店主人一顿埋怨。店主人气得顿口难言。蔡拐子道 :“如今闲话休提,鱼不见了,怎么处?也罢,我连累你没了鱼,如今你这几个鲫鱼与我去罢,省得退还银子。不好意思的,你秤一秤,若斤两重,二钱银子不够,我再找你。” 那店主人气得头晕,只得将鲫鱼秤与他,又找了四分银子与他。拐子线穿了提去,谁知那老蔡秤的银子,又是一了四大铜。正是:随你奸似鬼,吃了老娘洗脚水。吃了洗脚水,又折一肚腌硂气。
却说蔡拐子提了鲫鱼归家,那莫拿我已将鲭鱼先拿到老蔡家里,道 :“嫂子,你将这鲭鱼切了片儿,打起面来,老蔡就来也。” 说犹未了,只见蔡拐子提了鲫鱼进门,放在厨下,就去买肉打酒,一路就邀了几个同伙朋友来家子。吴兄大人吃了,同中间莫拿我道 :“你何人?这日里物就在上,叫我不要,若哥哥说,我如今岂不肯得做零?于哥哥说个明白了来,偷贫不如偷米,偷富不如偷官。于其这女子,他也来得。客是何人,若取他的,倒也我甜些。” 莫拿我笑笑道 :“老蔡,前日我闻得桃源县里,失了库银,想是老兄得了甜头么?”蔡拐子道:“不瞒老哥说,如今还有几包儿在床里边。” 莫拿我道 :“好人儿!得了这此大利息,蹄踵儿,不但得了几只儿,请我一个鲭鱼,又要我自己拿来,你做人的忒悭吝。” 众人通笑起来。
于是吃了面,又把鲫鱼大碗盛来下酒。众人正吃得热闹,只听得窗儿外西风刮得紧,淅淅沥沥,飘下一天大雪,正是:势合颠风刮骨来,悠悠漾漾满江隈。
不曾半点闻春信,却怪千花连夜开。
顷刻妆成银世界,中间遍满玉楼台。
琼船撞入玻璃国,琪树瑶林不用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