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一般情形来说,这正是一种极平常的故事。一个从中学毕业的女子,为反抗家庭,放弃了一切权利,在外县去作了一个小学教员,从一种偶然机会里即和一个性情相投的男子结了婚。婚后过了一阵子平静家庭生活,即生了孩子,接受了上帝给分派的庄严义务。照环境分定,温良母性和艺术秉赋都不曾得到好好的发展,十年过去,孩子已生到第四个。教人子弟的照例无从使自己子弟受教育,即尽孩子在成年以前一一离开家庭,自求生存,或死或生,都不能过问。战事随来,可怜的教育职业,还为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挤去,只好放弃了三十年的老本,换上一套不合身的军服,改业从军,作个不足轻重的军佐?部队一再改编,失业复就业,换了几个职务,于是在岁暮年末请了半个月假,背了个小小包袱,回到太太身边去,即在一场小小疾病中死去了。亲人一面拭泪,一面把死者殓入一个赊借款项得来的小小白木棺木里,就地埋了。死者既已死去,生者于是依然照常沉默生活下去,每月还得从收入中扣出一点点钱填还亏空。在一个普通人不易设想的小乡村小学教师职务上,过着平凡而简单的日子,等待平凡的老去,平凡的死。一切都十分平凡,不过正因为它的平凡,为万千教师的共通命运,却不免使人感到一种奇异的庄严。
抗战到第八年,和平胜利骤然来临,睽违十年的亲友,都逐渐恢复了通信关系。忽然有个十六年不通音问的朋友,寄一本新出的诗集。诗集中用墨绿二色套印的木刻插图,充满了一种天真稚气与热情大胆的混和,给我一种崭新的印象。不仅见出作者头脑里的知慧和热情,还可发现这两者结合时如何形成一种诗的抒情,对于诗若缺少深致理解,也即不易作到。一经打听,才知道作者所受教育程度还不及初中三,而年龄也还不过二十五岁。更有料想不到的事,即那个青年艺术家,原来便正是那一死一生黯默无闻的两个美术教员的长子。十四岁即离开了所有亲人,到陌生而广大世界上流荡,无可避免的穷困,疾病,挫折,逃亡,在某一处卑微工作上短时期的稳定,继以长时期的失业,如蓬如萍的转徙飘荡,……却从一种不易想象学习过程中,成为一个技术优秀特有个性的木刻作者。为了这个新的发现,使我对于国家,民族,以及属于个人极庄严的命运,感到异常痛苦。我真用得着法国人喜说的一句话,“这就是人生”,借用它来形容,我温习到有关于这两个美术教员一生种种,和我身预其事的种种,所引起的痛苦回忆,以及对于命运偶然的惊奇!
作者至今还不曾和我见过面,只从通信中约略知道他近十年一点过去,以及最近如何来到上海,和他几个同道陷于同样穷困中,想工作并购买板片的费用也无处筹措。境况虽如此,却对于工作还依然充满自信和狂热。于通信里可见出,于摊在我眼前的四十幅木刻更可见出。从那幅精力弥满大到二尺的“失去乐园”设计构图中,从他为几个现代诗人作品所作的小幅插画中,都依稀可见出父母潇洒善良的秉赋,与作者生活经验的沉重,粗豪与精细同时并存而不相犯相混,两者还共同形成一种幽默的雅典。说到这一点时,作者性格的鲜明的一面,事实上还有个人更重要的因素,即所生长的地方性,实需要一提。这不仅是两个穷教员的儿子,还是从二百年前设治以来,即完全在极变态的发展中一片土地,一种社会的衍生物。
作者家乡是个出兵的地方,住在那个小地方的人民,百多年前,即有世代服兵役的习惯。中国兵制中的绿营组织,在学人印象中已成一个历史名词了,然而抗战十年,那地方对于兵役补充,尤其是下级官佐补充,就还得力于这个制度的残余甚多。最初为征苗而推进这个人人轮流服役制,因此到咸同之际,一个小小石头城即出了一大堆提督军门。到辛亥革命,驻长沙的四十九标新军发难时,首先次哨子集合的是一位安姓伍长,随后作了团长,民国二十年后,却因老革命资格奉派到守陵园管工人养花。江南大营克南京时,有几个冲锋陷阵提督,到民元,革命军攻雨花台,首先入城的旅长,就是冲锋爬城的世家,一个姓田提督的小儿子。这个军官回转家乡作第一任镇守使时,唯一大事却办了个美术学校。这一切正说明到一点,即浪漫情绪在军人世家头脑中变质的衍化。三十年来国家动乱既照例以内战为主要动力,荡来淘去形成了大小军阀的新陈代谢,这小地方既僻处一隅,得天独厚,因之形成一个极离奇的存在。到抗战前夕为止,县城不到一万户人家,却保有了三千下级军官,和五个师的潜在实力。由于另外一种传统,一切年青人的出路寄托在军官上,一切聪明才智及优秀秉赋,也都一例归纳于这个虽庞大实简单的组织中,并消耗于组织中。而这个组织于国内省内,却又若完全孤立或游离,无所属亦无所归。这自然就有了问题,即对内为进步滞塞,不能配合实力作其他设计,军官日多而读书人日少,无从应付时变。对外则多误会,多忌讳,越来越加和各方面关系隔绝,实力越大也只是越增困难战争来了,悲剧随来。淞沪之战展开,有个一二八师属于第四路指挥刘建绪调度节制,奉命守嘉善唯一那道国防线,即当时所谓“中国兴登保防线”。当时报载,战事过于激烈,守军来不及和参谋部联络人员接头,打开那些钢骨水泥的门,即加入战斗,还以为不可信。后来方知道那师接防的部队,开入国防线后,除了从县长手中得到一大串编号的钥匙,什么图形也没有。临到天明快要有敌机来轰炸,敌人先头探索部队发见已发生接触时,一个少年军官方从一道河边发现工事的位置,一面用一营人向前作突击反攻,一面方来得及把上锈的铁门次第打开,准备死守。八天的固守,全师大部牺牲于敌人优势日夜不断炮火中,下级干部几乎全体完事,团营长正副半死半伤,提了那串钥匙去开工事铁门的,原来就是我一个弟弟,而死去的全是那小小城中长大的年青人。
随后是南昌保卫战,经补充的另一个荣誉师上前,守三角地的当冲处,自然不久又完事。随后是反攻宜昌、洞庭西岸荆沙争夺,以及长沙会战的单位争夺,常德、益阳、洞庭南岸的据点争夺,每一硬役必得参加,每役参加又照例是除了国家意识还有个地方荣誉面子问题在内,双倍的勇气使得下级全部成仁,中级半死半伤,而上级再回来补充调度。都明白这个消耗担负对地方明日的困难,却从种种复杂情绪中继续补充下去。总以为“这是和日本打仗,不管如何得打下去”!就这样,任何部队感到补充困难时,这方面却好像全无问题:就这样,一直到三十四年底,小城市在湘西二十八县中比任何处物价都贱,虽说交通不当冲得免影响,事实上却是消费者越来越少,一城孤儿寡妇那还能想到囤积发财?每一家都分摊了战事带来的不幸,因为每一家都有子弟作下级军官。年在二十五岁以下的少壮,牺牲的数目更吓人。我们实不能想象一个城市把少壮全部抽去,每家陆续带来一分死亡给三千少妇万人父母时,形成的是一种什么空气!但这是战争!有过一百年当兵习惯的人民,战争是什么,必然比任何人都清楚明白,而这些人的家属子女,也必然要习惯于担受这个不幸!那里总还留下二三十个小学教员,到子弟长大能入小学时,不会无学校可进啊!
和平来了,胜利来了,拼补凑集居然还有一师部队,由一个从小卒,作书记,转军佐,入陆大,完全自学挣扎出来的田姓军官率领,驻防胶济线上,方以为国家和平来临,苦难已过,不久改编退役,正好过北方完成一个新的志愿,即好好的来读几年书。且和我合作,写一本小小历史。纪念一下这小小山城几万壮丁十年中如何陆续死去的情形,将比转入国防研究院工作还重要,还有意义。因为正可说明一种旧时代的灭亡而新生命的开始,虽然是种极悲惨艰难的开始,因为除少数的家庭还保有男丁,大部却得由孤儿寡妇来自作挣扎!不意内战终不可避免,一星期前胶东一役,这一师结果却在极暖昧情形下全部覆没。师长随之阵亡,统率者和一群干部,正是八年抗战犹未死尽的最后残余。从私人消息,方明白实由于“厌倦”这个大规模集团的自残自渎,因此解体。怎么不厌倦?专门家谈军略,谈军势,若明白这些青年人生命深处的苦闷,还如何在作普遍传染,尽管有各种习惯制度和集团利害拘束到他们的行为,而加上那个美式装备,但那敌得过出自生命深处的另外一种潜力,和某种做人良心觉醒否定战争所具有的优势?一面是十分厌倦,一面还得承认现实,就在这么一个情绪状态下,我那些朋友亲戚,和他们的理想,便完事了。这一来,真是“连根拔去”,军再也不会成为一个活的名词,成为湖南人谈军事政治的一忌了。而个人想从这个有野性有生活力的烈火焚灼残余孤株接接枝,使它在另外一种机会下作欣欣向荣的发展,开花结果的企图,自然也随之而摧毁了。
得到这个不幸消息时,我想起我生长那个小小山城两世纪以来的种种过去。因武力武器在手而如何作成一种自足自恃情绪,情绪扩张头脑即如何逐渐失去作用,因此给人的苦难和本身的苦难。想起整个国家近三十年来的变迁,也无不由此而起,在变迁中我那家乡和其他地方青年的生和死,每因这生死交替于每一片土地上流的无辜的血,这血泊更如何增加了明白进步举足的困难。我想起这个社会背景发展中对年青一代所形成的情绪、愿望和动力,即缺少伟大思想家的引导与归纳,许多人活力充沛而常常不知如何有效发挥,结果便终不免依然一例消耗结束于近乎周期性的悲剧夙命中,任何社会重造品性重铸的努力设计,对目前情势言,都若无益白费。而夙命趋势,却从万千挣扎求生善良本意中,作成整个民族情感凝固大规模的集团自杀。
我也想到由于一种偶然机会,少数游离于共同趋势以外,由此产生的各种形式的衍化物。我和这一位年纪青青的木刻作者,恰代表一个小地方的一种情形:一则处理生命的方式,和地方积习已完全游离,而出于地方性的热情和幻念,却正犹十分旺盛,因之结合成种种少安定性的发展。但依然不免因另外一种有地方性的特质与负气,会合了一点古典的游侠情感与儒家的朴素人生观,与时代俨若完全游离。即因此终不免如其他乡人似异而实同的命运,僵仆于另外一种战场上,接受同一悲剧的结局。至于这个更新的年青的衍化物,从他的通信上,和作品自刻像一个小幅上,仿佛也即可看到一种命定的孤立,由强执、自信、有意的阻隔到永远的天真,共同作成一种无可避免的悲剧的将来。至于生活的败北,犹其小焉者。
最后一点涉及作者已近于预言,因此对作者也留下一点希望。我以为倘若所谓悲剧实由于性情一面的两用,在此为“个性鲜明”而在彼则为“格格不入”时,那就好好的发展长处,而不必作乡愿或政客,事事周到或八面玲珑来勇敢生活下去。应毫无顾虑的来接受挫折,不用退避也不必作无效果的自救。这是一个有良心的艺术家,有见解的思想家,和一个有勇气的战士,共同的必由之路。若悲剧只小半由于本来的气质,大半实出于后起的习惯,尤其是在十年游宕中养成的不良习惯时,想要保存这种衍化物的战斗性,持久存在与广泛发展,一种更新的坚韧素朴人生观的培育,实值得特别注意。
这种人生观的基础,应当建筑在对生命能作有效的控制,战胜自己被物态征服的弱点,从克制中取得一个完全独立的人格,以及创造表现的绝对自主性起始。由此出发,从优良传统去作广泛的学习,再将传统加以综合,由于虔诚和谦虚的试探,慢慢得到进步,作出崭新的成就。正因为工作真正贴近土地人民,只承认为人类而“工作”,不能为某一种政策某一时的“工具”,存在于现代政治所培养的窄狭病态自私残忍习惯空气中,或反而遭受来自各方面的强力压迫与有意忽视,欲得一稍微有自主性的顺利工作环境也不容易。但这不妨事!倘若真有成就,这成就,在另外一时,将无疑依然会成为一时代的重要标志!
在人类文化史的进步意义上,一个真的巨人所有努力挣扎的方式,照例和流俗所悬望的目标即不会完全一致。一个伟大纯粹艺术家或思想家的手和心,既比现实政治家更深刻并无偏见和成见的接触一切,因此它的产生和存在,有时若与某种思潮表面或相异,或独立,都极其自然。它的伟大的存在,即于政治、宗教以外更形成一种进步意义和永久性。虽然两者真正的伟大处,也同样需要“正直”和“诚实”,而艺术更需要“无私”,比过去宗教现代政治更无私!必对人生有种深刻的悲悯,无所不至的爱,而对工作又不缺少狂热和虔敬,方能够忘我与无私!宗教和政治都要求人类公平与和平,两者所用方式却带来过无数战争,尤以两者新的混合所形成的偏持情绪和强大武力,战争的完全结束更无可望。过去艺术必须宗教和政治的实力扶育,方能和人民对面,因之当前欲挣扎于政治点缀性外亦若不可能。然而明日的艺术,却必将带来一个更新的庄严课题。将宗教政治的“强迫”“统制”“专横”“阴狠”种,种不健全情绪,加以完全的净化廓清,而成为一种更强有力光明的人生观的基础。
这也就是一种“战争”!(有个完全不同的含义。)惟有真的勇士,敢于从使人民无辜流血以外,不断有所寻觅,积累经验和发现,来培养爱与合作种子使之生根发芽,企图在人与人间建设一种新的关系,谋取人类真正和平与公正的工作者,方能担当这个艰巨重任,方敢担当这个艰巨重任。这种战争不是犹待起始,事实上已进行了许多年。试看看世界上一切沉默者工作的建设性,和其他方式所形成的状况,加以比较,就可知于中国建筑一种更新的文化观和人生观,一个青年艺术家可能作的永久性工作,将从如何努力着手!
这只是一个传奇的起始,不是结束。然而下一章,将不是我用文字来这么写下去,却是一群生气勃勃的青年木刻家,为人民的苦难的现实,能作各种忠实的叙述,而对于造成这种种苦难,最重要的使人民流血而发展集团的内战,加以“耻辱”与“病态”的标志,用一百集木刻,来结束这个残忍的时代,更用一百集木刻,写出国人由于一种新的觉醒,去共同向知识进取,驾驭钢铁,征服自然,促进实现一个更新时代的牧歌。“这是可能的吗?”“不,这是必然的!”
三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