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小船尽是上滩,我一面欣赏那些从船舷驰过急于奔马的白浪,一面便用船上的小斧头,敲剥那个风流水手见赠的核桃吃,我估想这些硬壳果,说不定每一颗还都是那吊脚楼妇人亲手从树上摘下,用鞋底揉去一层苦皮,再一一加以选择,放到棕衣口袋里的。望着那些棕色碎壳,那妇人说的“你有良心你就赶快来”一句话,也就尽在我耳边响着。那水手虽然这时节或许正在急水滩头趴伏到石头上拉船,或正脱了裤子涉水过溪,一定却记忆着吊脚楼妇人的一切,心中感觉十分温暖。每一个日子的过去,便使他与那妇人接近一点点。十天完了,过年了,那吊脚楼上,一定门楣上全贴了红喜钱,被捉的雄鸡啊呵呵呵的叫着,雄鸡宰杀后,把它向门角落抛去,只听到翅膀扑地的声音。锅中蒸了一笼糯米饭倒下,两人就开始在一个石臼里捣将起来。一切事就是两个人共力合作,一切工作中皆掺合有笑谑与善意的诅骂。于是当真过年了,又是叮咛与眼泪,在一分长长的日子里有所期待,留在船上另一个放声的辱骂催促着,方下了船,又是胡桃与栗子,干鲤鱼与……
到了午后,天气太冷,无从赶路。时间还只三点左右,我的小船便停泊了。停泊地方名为杨家山且 。依然有吊脚楼,飞楼高阁悬在半山中,结构美丽悦目。小船傍在大石边,只须一跳就可以上岸。岸上角脚楼前枯树边,正有两个妇人,穿了毛蓝布衣裳,不知商量些什么,幽幽的说着话。这里雪已极少,山头皆裸露作深棕色,远山则为深紫色,地方静得很,河边无一只船,无一个人,无一堆柴。河边某一个大石后面,有人正在捶捣衣服,一下一下的捣。对河也有人说话,却看不清楚人在何处。
小船停泊到这些小地方,我真有点担心。船上那个壮年水手,是一个在军营中开过小差作过种种非凡事业的人物,成天在船上只唱着“过了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滚油煎”,若误会了我箱中那些带回湘西送人的信笺信封,以为是值钱东西,在唱过了埋怨生活的戏文以后,转念头来玩个新花样,说不定我还来不及被询问“吃板刀面或吃馄饨”以前,就被他解决了。这些事我倒不怎么害怕,凡是蠢人作出的事我不知道甚么叫吓怕的,只是有点担心,因为若果这个人做出了这种蠢事,我完了,他跑了,这地方可糟了。地方既属于我那些同乡军官大老管辖,把他们可忙坏了。
我盼望牛保那只小船赶来,也停泊到这个地方,一面可以不用担心,一面还可以同这个有人性的多情水手谈谈。
直等到黄昏,方来了一只邮船,靠着小船下了锚。过不久,邮船那一面有个年青水手嚷着要支点钱上岸去吃“荤烟”,另一个管事的却不允许,两人便争吵起来了。只听到年青的那一个呶呶絮语,声音神气简直同大清早上那个牛保一个样子,到后来,这个水手负气,似乎空着个荷包,也仍然上岸过吊脚楼人家去了。过了一会还不见他回船,我很想知道一下他到了那里作些甚么事情,就要一个水手为我点上一段废缆,晃着那小小火把,引导我离了船,爬了一段小小山路,到了所谓河街。
五分钟后,我与这个穿绿衣的邮船水手,一同坐到一个人家正屋里火堆旁,默默的在烤火了。面前是一个大油松树根株,正伴同一饼油渣,熊熊的燃着快乐的火焰。间或有人用脚或树枝拨了那么一下,便有好看的火星四散惊起。主人是一个中年妇人,另外还有两个老妇人,虽然向水手提出种种问题,且把关于下河的油价、木价、米价、盐价,一件一件来询问他,他却很散漫地回答,只低下头望着火堆。从那个颈项同肩膊,我认得这个人性格同灵魂,竟完全同早上那个牛保一样。我明白他沉默的理由,一定是船上管事的不给他钱,到岸上来赊烟不到手。他那闷闷不乐的神气,可以说是很妩媚。我心想请他一次客,又不便说出口。到后机会却来了,门开处进来了一个年事极轻的妇人,头上裹着大格子花布首巾,身穿葱绿色土布袄子,系一条蓝色围裙,胸前还绣了一朵小小白花。那年轻妇人把两只手插在围裙里,轻脚轻手进了屋,就站在中年妇人身后。说真话,这个女人真使我有点儿“惊讶”。我似乎在什么地方另一时节见着这样一个人,眼目鼻子皆仿佛十分熟悉。若不是当真在某一处见过,那就必定是在梦里了,公道一点说来,这妇人是个美丽得很的生物!
最先我以为这小妇人是无意中撞来玩玩,听听从下河来的客人谈谈下面事情,安慰安慰自己寂寞的。可是一瞬间,我却明白她是为另一件事而来的了,屋主人要她坐下,她却不肯坐下,只把一双放光的眼睛尽瞅着我,待到我抬起头去望她时,那眼睛却又赶快逃避了。她在一个水手面前一定没有这种羞怯,为这点羞怯我心中有点儿惆怅,引起了点儿怜悯。这怜悯一半给了这个小妇人,却留下一半给我自己。
那邮船水手眼睛为小妇人放了光,很快乐的说:
“夭夭,夭夭,你打扮得真像个观音!”
那女人抿嘴笑着不理会,表示这点阿谀并不希罕,一会儿方轻轻的说:
“我问你,白师傅的大船到了桃源不到?”
邮船水手回答了,妇人又轻轻的问:
“杨金保的船?”
邮船水手又回答了,妇人又继续问着这个那个。我一面向火一面听他们说话。却在心中计算一件事情。小妇人虽同邮船水手谈到岁暮年末水面上的情形,但一颗心却一定在另外一件事情上驰骋,我几乎本能的就感到了,这个小妇人是正在对我怀着一点傻想头的。不用惊奇,这不是稀奇事情。我们若稍懂人情,就会明白一张为都市所折磨而成的白脸,同一件称身软料细毛衣服,在一个小家碧玉心中所能引起的是一种如何幻想,对目前的事也便不用多提了。
对于身边这个小妇人,也正如先前一时对于身边那个邮船水手一样,我想不出用个甚么方法,就可以使这个有了点儿野心与幻想的人,得到她所要得到的东西。其实我在两件事上皆不能再吝啬了,因为我对于他们皆十分同情。但试想想看,倘若这个小妇人所希望的是我本身,我这点同情,会不会引起五千里外另一个人的苦痛?我笑了。
……假若我给这水手一笔钱,让这小妇人同他谈一个整夜?
我正那么计算着,且安排如何来给那个邮船水手钱,使他不至于感觉难为情。忽然听那年轻妇人问道:
“牛保那只船?”
那邮船水手吐了一口气,“牛保的船吗,我们一同上骂娘滩,溜了四次。末后船已上了滩,那拦头的伙计还同他在互骂,且不知为甚么互相用篙子乱打乱抟起来,船又溜下滩去了。看那样子不是有一个人落水,就得两个人同时落水。”
有谁发问:“为甚么?”
邮船水手感慨似的说:“还不是为那张×!”
几人听着这件事,皆大笑不已。那年轻小妇人,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忽然河街上有个老年人嘶声的喊人:
“夭夭小婊子,小婊子婆,卖×的,你是怎么的,夹着两片小,一眨眼又跑到哪里去了!你来!……”
小妇人听门外街口有人叫她,把小嘴收敛做出一个爱娇的姿势,带着不高兴的神气自言自语说:“叫骡子又叫了。你就叫吧。夭夭小婊子偷人去了!投河吊颈去了!”咬着下唇很有情致的盯了我一眼,拉开门,放进了一阵寒风,人却冲出去,消失到黑暗中不见了。
那邮船水手望了望小妇人去处那扇大门,自言自语的说:“小婊子偏偏嫁老烟鬼,天晓得!”
于是大家便来谈说刚才走去那个小妇人的一切。屋主中年妇人,告给我那小妇人年纪还只十九岁,却为一个年过五十的老兵所占有。老兵原是一个烟鬼,虽占有了她,只要谁有土有财就让床让位。至于小妇人呢,人太年轻了点,对于钱毫无用处,却似乎常常想得很远很远。屋主人且为我解释很远很远那句话的意思,给我证明了先前一时我所感觉到的一件事情的真实。原来这小妇人虽生在不能爱好的环境里,却天生有种爱好的性格。老烟鬼用名分缚着了她的身体,然而那颗心却无从拘束。一只船无意中在码头边停靠了,这只船又恰恰有那么一个年青男子,一切派头都和水手不同,夭夭那颗心,将如何为这偶然而来的人跳跃!屋主人所说的话增加了我对于这个年轻妇人的关心。我还想多知道一点,请求她告给我,我居然又知道了些不应当写在纸上的事情。到后来,谈起命运,那屋主人沉默了,众人也沉默了。各人眼望着熊熊的柴火,心中玩味着“命运”两个字的意义,而且皆俨然有一点儿痛苦。
我呢,在沉默中体会到一点“人生”的苦味,我不能给那个小妇人甚么,也再不作给那水手一点点钱的打算了,我觉得他们的欲望同悲哀都十分神圣,我不配用钱或别的方法渗进他们命运里去,扰乱他们生活上那一份应有的哀乐。
下船时,在河边我听到一个人唱《十想郎》小曲,曲调卑陋,声音却清圆悦耳。我知道那是由谁口中唱出且为谁唱的。我站在河边寒风中痴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