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滚滚的轱辘声好似催眠小调,赶路这半个月,花青樽总是在车里醒一阵,盹一阵,渴睡得不行。
半个月前,皇宫里起了一场连天大火,叶阳刚好进宫,趁乱把花青樽从死牢劫了出来。
傍晚,他们投宿在一间客栈。
从死牢出来,她的体质好像变弱许多。瞌睡很多,饭却吃不了多少。
可是她还有事要做,所以她逼着自己吃了两碗饭菜,又到后院马厩把她和叶阳的马都刷了一遍才回房休息。
沾枕便睡。
晚上的酱牛肉咸了些,她半夜被口中的干焦感渴醒。
还没睁开眼,戎马生涯积累的机警让她心中凛然。她慢慢张眼,微侧脸,颈畔熟悉的脸庞让她紧绷的气息倏然放松。
这些时日,皇宫的部署正是关键时刻,他怎么脱得开身?而且瘦了那么许多,身上也仆仆风尘,几乎是和衣就躺在了床上。
她动了动,把他横在她小腿上的脚移开,正坐起来,又被床上的人一把拉倒,紧紧扣在怀里。
“不吃东西吗?也不用洗洗?”在宫里他是个多挑剔的人啊,高床暖枕,轻裘缓带,何曾这样狼狈过。
他连眼睛都没有睁,只是抱着她,声音近似梦呓:“不要,就这样……”
他的声音几乎带着撒娇的意味,听得她有些发噱,微微笑起来。舔一舔干焦的嘴皮,却没有再动,也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再醒来已经是清晨,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棂,温柔地投映在房间里。
他侧卧着,托着下巴,无声看着她。目光,仿若晨光。
“皇上,你怎么知道我们到了这里?而且,你不生气吗?”她问出心中疑惑。
他伸手,把玩她散落枕头间的一缕柔发:“若不是我刻意放行,你们以为出得来吗?那场火又怎么能失得那么刚刚好,恰好在叶阳去死牢和你商议兵阵图的时候?”
原来,是这样。
“你愿意放我了?我可以回去……”
“休想。”他声音淡淡的,却不容置疑,“我放你,只是因为你的身体不再适合住在死牢那种地方。”
说着,他的手顺着她身体的起伏,落在她的,小腹上。
花青樽心里一震:“不会的,那天我喝了药的,你答应,不骗我的。”
“我没有答应过。”他抱住她,把脸靠在她的肩上,不看她的眼睛。她还是那么容易相信他,他却卑鄙地耍了花招,可是,他一点不后悔。
“不会的,一定搞错了……”她喃喃。
“太医帮你把过脉了。”那几天她身体不适,吃不下多少东西,他就指派了太医去帮她看看。
他听不见她的回应,只是一声一声簌簌的声音不断响起。他侧头一看,她竟然无声地泪流满脸。
也不再看他,不再有任何应答。
一直到傍晚。她嘴角干涸起皮,面色苍青,却不动,不语,也什么都不吃。
他渐渐觉得绝望。他以为自死牢那一夜,她已经知道他的心意,多少可以回心转意。她走后,他更是日以继夜,处理了许多紧要事务,再日夜兼程地赶到她身边来,只为了见她一面,让她知道,他心里,一直有她,他不会放开她。
太阳落山,他却久久等不到她的一句回应,心里紧绷的一根弦嚓地断裂。
他将她从床上拽起,揽在怀里,端起一碗银耳羹要给她灌下,她却紧咬着牙关,无声抗拒。
南宫玥终于把碗狠狠摔在地上,他回头,切齿看着她,她却眼睛紧阖,只眼角一滴泪,默默跌落。
他一时心痛如绞,只一心恨不得当下将她挫骨扬灰,似乎只有她没有了,彻底消失了,他一颗心才能得到安生。
瓷碗碎裂的声音让门外的叶阳再顾不得命令职责,推了门疾走进来。
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心里一惊。
皇上的手正放在花青樽的颈子上,虽没有收拢,那眼底的沉痛和杀机却让人心底生寒。
“皇上,请住手!”叶阳直直跪下,“请不要再,不要再为难花将……婕妤娘娘了。”
南宫玥头也没回:“这里没你的事,你下去。”
“皇上,其实……其实……”
他什么也未说出口,花青樽却突然一震,她蓦然睁眼,向叶阳看去,那眼底,是阻止,是恐惧。她突然想动,竟是想下床。南宫玥察觉她的意图,收手一把把她紧紧箍在怀里,回头对叶阳:“说下去。”
第6章人生只似风前絮
五年多前,先皇驾崩,南宫玥登基。不久,先皇后也薨。
先皇后是当时京城戍卫长叶阳的姨母,她本身无子,所以对叶阳亲如己出。
花青樽虽然进宫多年,却是在认识叶阳后,才和先皇后有了一些比较亲密的接触。
她还记得,先皇后第一次仔细看清她时的眼神,惊妒交加。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她的母亲以前是皇上的侍女,因为聪敏美丽,后来被破格,赐给当时声名鹊起的花将军。
先皇后临死前告诉她,她其实是先皇的女儿,是当朝的公主。她娘在嫁入花府时,已经怀有身孕。
因为只是一次醉酒后的意外,所以连先皇自己也不知道。
而只有她,和另外几位妃子,因为总是心系后宫之事,才无意得知。
“所以,皇上,婕妤娘娘其实,是你的妹妹。”一开始紧张忐忑,到后来,叶阳竟然奇异地平静下来。
这些话,其实早该告诉他的吧。
他抬头,看见南宫玥已经站在床边,他向他走过来,脚步带着微不可见的踉跄。
南宫玥手轻拍在桌上,俯下身来看他,似要看穿他的眼睛:“拿这样的借口来欺瞒我,你以为我会信!”
“当时你的母亲,淑妃娘娘也在,她可以作证。那些事,她们都知道。”叶阳的视线绕过他,看向他身后的床上。
他却不敢回头,似乎看见她的表情,她的反应,他就一点怀疑的可能也没有了。
花青樽却突地跃起来,她行动突然迅捷如深林之兽,路过叶阳时,略一低身,将他身上的佩剑夺过,寒剑铮然出鞘。
叶阳进来时,忘记关门,此时,一道影子静悄悄投射在走廊的地板上。
花青樽估准位置,跃出门去,一个回身,便把门外的人推抵在墙上,剑刃如影随形,掠在那人的颈边。
无声无息,快如流水。门外的人毫无察觉,便成了俎上之肉。
“是你?”花青樽讶异。呼吸却开始急促起来,刚刚的疾行让她原本不济的体力越发虚弱。
杨雪嫣笑得如花:“是我呀,倒是你,我该叫你妹妹呀,还是小姑呢?”
花青樽知道,她只有一个选择,很简单,手起刀落的事,只是,要下去手,却有些难。
当年先皇后说那些事时,进来两个婢女换茶水,后来被叶阳灭了口。她竟然没有阻止。
她苦笑,其实,她的手早已沾满罪孽,不多她一个。
她眼中一狠,反手,狠狠划下手中剑。背后突来的疾风却让她收住动作,闪身躲开。
一尾箭,咄一声,定在墙上,她刚刚站的位置。
她回身,看见楼下,整个客栈,站得满满的,竟然都是杨家的辅****。
“我这样一路跟踪而来,会一点准备也没有吗?”杨雪嫣走过来,“你有本事,就杀了这里所有的人,封住这几百号人的口啊!”
又一支箭破空而来,花青樽想躲开,却陡然被一人拉在怀里。
她抬头,南宫玥的脸朝向外,眸光阴郁,脸上被箭擦伤的血痕给他的脸增了几分戾气。
见他流血,杨雪嫣急了:“皇上……”
南宫玥将花青樽打横抱起,头也不回往房间走:“带着你的人滚回去。”
“皇上,你还不……”她被他回头一瞥惊得收声。
“你是想看看昏君是什么样子么?”
他走进房,叶阳出去,为他们关上门。外面很快消失了动静。
他把她放在床上,坐在踏板上,头靠着床沿。不看她,握着她的手。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一开始,是不想多生祸端,这样的事,少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安全。那时她有时会留宿在他的宫中,虽然只是研习兵法,在外人眼里,却未必如此。
后来,当他向她表明心意后,她就更不能说。因为,她怎么忍心,把他也拖进那样的泥沼——那样深爱着,却得时时压抑着的境地。
他和她长久不再言语。不知过了多久,他将脸,轻轻贴到她的肚子上。
他终于能感知到,她摔下长梯时的疼痛,她的挣扎和苦楚。
“生下他吧。我放你走,可是这一次你生下他吧。”他脸上的血,和着滚烫的泪,融进她的衣衫里,“不管他是痴愚,或是奇形,我都要。”因为,他是,他和她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