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秋!情的生活已经完了,不用提了。以后我只想在智的方面求补足。我说我以后要在艺术中消磨我的生活。实秋!请你作我的伴,永远的侣伴,使我在艺术之宫中不要感到可怕的寂寞罢!
实秋啊!我的唯一的光明的希望是退居到唐宋时代,同你结邻而居,西窗剪烛,杯酒论文——我们将想象自身为李杜,为韩孟,为元白,为皮陆,为苏黄,皆无不可。只有这样,或者我可以勉强撑住过了这一生。朋友啊!我现在同你订了约,你能允许吗?
十二月二十一日的惠书并诗都收到。愿“红焰辐射的烛火”常照在你眼里,“梦笔生花”的图象永浮在你心头!但是——这是过去的一多的化身哟!现在的一多已经烛灭笔枯不堪设想了。
一月以来无诗,画兴特浓。
一多
一月廿一日
实秋:
感谢你的劝勉抚慰的信。感谢毅夫同一切的新知故好的宠爱。我将为劝勉我者,抚慰我者,宠爱我者,重视我者,惋惜我者……努力作个不堕落的诗人。若果生活是黑暗,黑暗中还有这些儿“……我者”存在,那末生活中还是有光明的,生活还是值得努力的。
景超嘱作描写清华生活的诗。我开始作了一首《园内》,旷了两天课;诗还没有作完,课可不能再旷了。《园内》的大纲我写在下面:
§§§第一章园内之昨日
§§§第二章园内之今日
一,晨曦
二,夕阳
三,凉夜
四,深更
§§§第三章园内之明日
这是一个gigantic attempt。两个多月没有作诗,两个多月的力气都卖出来了,恐怕还预支了两个月的力气。我先通知你,请你向总编辑先生疏通疏通,把《增刊》的最前的十页纸留给我,如何?我还要印大字,十页也许不够呢,现在不过约略地讲罢了。换言之,这首诗可作这期增刊的题辞。此刻作完《夕阳》了,已写了七页白纸。我先将缺章之序曲合并抄来,给你看看:
§§§第一章
你开始唱着园内之“昨日”,
请唱得像玉杯跌得粉碎,
血色的酒浆溅污了满地;
然后模拟掌中的细沙,
从指缝之间溜出的声响。
§§§第二章
你唱到园内之“今日”之时,
当唱得像似一溪活水,
在旭日光中淙淙地流去;
或如村塾里总角的学童,
走珠似地背诵他的课。
§§§第三章
你若会唱园内之“明日”,
当想着我们紫白的校旗,
你便唱出风旗飘舞的节奏;
最末,避席起立,额手致敬,
你又须唱得像军乐交鸣。
请转告景超,所嘱的三件事,诗已作了,封面也要画,文章可没有功夫作。三分天下有其二,吴大帝还不当知足吗?顺问近好。
一多
三月六日
实秋:
船票尚未买定,太早也。蛰居异域,何殊谪戍?能早归国,实为上策。数月之中,吴宗传死,张杰民、李之常入疯人院,向哲浚入狱为囚,黄卓繁、孟宪民、张福全、孙增庆或倦债潜逃,或假作支票,邱广裸体裹寝衣骑自行车闲游校园——惊人之事岂徒巨金为女子祝寿者睡地板哉?
《南海之神》谓为脱稿亦可。列入《大江》不嫌其为国民党捧场乎?我党原欲独树一帜,不因人热,办不甘为人作嫁衣裳。然取决之权在足下,我固无成见也。
来示谓我之诗风近有剧变。然而变之剧者,孰过于此:——
废旧诗六年矣。复理铅椠,纪以绝句
六载观摩傍九夷,
吟成舌总猜疑。
唐贤读破三千纸,
勒马回缰作旧诗。
释疑
艺国前途正杳茫,
新陈代谢费扶将——
城中戴髻高一尺,
殿上垂裳有二王。
求福岂堪争弃马,
补牢端可救亡羊。
神州不乏他山石,
李杜光芒万丈长。
天涯
天涯闭户赌清贫,
斗室孤灯万里身。
堪笑连年成的事?
——穷途舍命作诗人。
实秋饰蔡中郎演《琵琶记》,戏作柬之
一代风流薄幸哉!
钟情何处不优俳。
琵琶要作诛心论,
骂死当年蔡伯喈!
一多问好
致吴景超
晴朝
一个迟笨的晴朝,
比年还现长得多,
像条懒慵慵的冻蛇,
从我的窗前爬过。
一阵淡青的烟云
偷着跨进了街心……
对面的一带朱楼
忽都被他咒入梦境。
栗色汽车像匹骄马
休息在老绿荫中,
瞅着他自身的黑影,
连动也不动一动。
拒霜的老健的榆树
伸出一只粗胳膊,
拿在窗前的日光里,
翻金弄绿,不奈乐何。
除了门外一个黑人
薙草刮刮地响声渐远,
再没有一息声音……
和平布满了大自然。
和平蜷伏在人人心里;
但是在我的心内
若果也有和平的形迹,
那是一种和平的悲哀。
地球平稳地转着,
一切的都向朝日微笑;
但我只觉得这些
都已经与我无关了。
皎皎的白日啊!
将照遍了朱楼的四面;
永远照不进的,是——
游子的漆黑的心窝坎!
太阳吟
太阳啊,刺得我心痛的太阳!
又逼走了游子的一出还乡梦,
又加他十二个时辰的九曲回肠!
太阳啊,火一样烧着的太阳!
烘干了小草尖头的露水,
可也烘得干游子的冷泪盈眶?
太阳啊,六龙骖驾的太阳!
省得我受这一天天的缓刑,
就把五年当一天跑完,又与你何妨?
太阳啊——神速的金乌——太阳!
让我骑着你每日绕行地球一周,
也便能天天望见一次家乡!
太阳啊,楼角新升的太阳!
不是刚从我们东方来的吗?
我的家乡此刻可都依然无恙?
太阳啊,我家乡来的太阳!
北京城里的官柳裹上一身秋了罢?
唉!我也憔悴得同深秋一样!
太阳啊,奔波不息的太阳!
你也好像无家可归似的呢。
啊!你我的身世一样地不堪设想!
太阳啊,自强不息的太阳!
大宇宙许就是你的家乡罢?
可能指示我我的家乡的方向?
太阳啊,这不像我的山川,太阳!
这里的风云另带一般惨色,
这里鸟儿唱的调子格外凄凉。
太阳啊,生活之火的太阳!
但是谁不知你是球东半的情热,
谁不知又同时是球西半的智光?
太阳啊,也是我家乡的太阳!
此刻我回不了我往日的家乡,
就认你为家乡也就得失相偿。
太阳,慈光普照的太阳!
往后我看见你时就当回家一次;
我的家乡不在地下乃在天上!
景超:
让你先看完最近的两首拙作,好知道我最近的心情。“不出国不知道想家的滋味”——这是我前日写信告诉繁祁、方重的;你明年此日便知道这句话的真理。我想你读完这两首诗,当不致误会以为我想的是狭义的“家”。不是!我所想的是中国的山川,中国的草木,中国的鸟兽,中国的屋宇——中国的人。虽然在《太阳吟》的末三节我似乎得了一种慰藉,但钱宗堡讲得对:“That is only poetry and nothing more”现实的生活时时刻刻把我从诗境拉到尘境来。我看诗的时候可以认定上帝——全人类之父,无论我到何处,总与我同在。但我坐在饭馆里,坐在电车里,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新的形色,新的声音,新的臭味,总在刺激我的感觉,使之仓皇无措,突兀不安。感觉与心灵是一样地真实。人是肉体与灵魂两者合并而成的。
昨接沈有乾从stanford寄来中国报纸——旧金山出版的——一片,中载Colo rado School of Mines有中国学生王某因汽车失事毙命,其友孟某受重伤。我们即疑为王朝梅与孟宪民,当即电询监督处。今早得回电称毙命者果为王朝梅,但未提及孟宪民,只言常叙受轻伤。景超!方来的噩耗你是早知道了的。你不要以为是这些消息使我想家。想家比较地还是小事,这两件死的消息令我想到更大的问题——生与死的意义——宇宙的大谜题!景超!我这几天神经错乱,如有所失;他们说我要疯。但是不能因这些大问题以致疯的人,可也真太麻木不仁了啊!景超!我的诗里的themes have involved abigger and higher problem than merely personal love affairs;所以我认为这是我的进步。实秋的作品于其种类中令我甘拜下风。
我国现在新诗人无一人不当甘拜下风;——但我总觉其题材之范围太窄。你以为然否?现在我极喜用韵。本来中国韵极宽;用韵不是难事,并不足以妨害词意,既是这样,能多用韵的时候,我们何必不用呢?用韵能帮助音节,完成艺术;不用正同藏金于室而自甘冻饿,不亦愚乎?《太阳吟》十二节,自首至尾皆为一韵,我并不觉吃力。这是我的经验。你们可以试试。
我接不着你们的新信,就拿起你们的旧信来念。你们嫌我写信过多,以致你们不胜裁答之劳吗?但你们应该原谅我。景超!你想不到我会这样地思念你们。美术学院明天开课。希望工作可以医我的病!顺问近好!
实秋、毓琇、毅夫诸友统此。
一多
九月廿四日夜
景超:
文学社办杂志,招牌既已挂出,就得干起来了。矢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们只得尽力做我们的一部分工作罢了。《女神之时代精神与地方色彩》今晚已付邮。此文约有五六千字,加上拙著的诗,当可合书记来函中一万字的条件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