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等到画家不甘心在浮雕中追偿他的缺欠,而非寻出他自家独立的工具不可的时候,绘画这才进入完全自觉的时期。在绘画上东方人与西方人分手,也正是这时的事。目的既在西方人认为创造有体积的形,画便不能,也不应摆脱它与雕刻的关系(他的理由很干脆),于是他用种种手段在画布上“塑”他的形。中国人说,不管你如何努力,你所得到的永远不过是形的幻觉;你既不能想象一个没有轮廓的形体,而轮廓的观念是必须寄于线条的,那么,你不如老老实实利用线条来影射形体的存在。他说,你那形的幻觉无论怎样奇妙,离着真实的形,毕竟远得很,但我这影射的形,不受拘挛,不受污损,不迁就,才是真实的形。他甚至于承认线条本不存在于形体中,而只是人们观察形体时的一种错觉,但是他说,将错就错也许能达到真正不错的目的。这样一来,玄学家的中国人便不知不觉把他们的画和他们的书法归入一种型类内去了。
这两种追求形体的手段,前者可以说是正面的。后者是侧面的。换言之,西方人对于问题是取接受的态度,中国人是取回避的态度。接受是勇气,回避是智慧。但是回避的最大的流弊是“数典忘祖”。当初本着一个完整的真实的形体而回避那不能不受亏损的幻觉的形体,这样悬的,诚然是高不可攀。但悬的愈高,危险便愈大,一不小心把形体忘记了,绘画便成为一种平面的线条的驰骋。线条本身诚然具有伟大的表现力,中国画在这上面的成绩也委实令人惊奇。但是以绘画论,未免离题太远了!谁知道中国画的成功不也便是它的失败呢?
三
宋迪论用山水画曰:
先当求一败墙,张绢素讫,朝夕视之。既久,隔素见败墙之上,高下曲折,皆成山水之象。心存目想,高者为山,下者为水,坎者为谷,缺者为涧,显者为近,晦者为远。神领意造,恍然见人禽草木飞动往来之象,了然在目。则随意命笔,默以神会,自然景皆天就,不类人为,是谓活笔。
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作画前,看大理石以求构图之法,与此如出一辙。
(本篇发表于1948年9月《文艺杂志》第3卷第4期,署名“闻一多遗著”。发表时,有如下附记:“本篇最近才在遗稿里找出来,来不及加入全集,只好将来编作补遗吧。三十七年七月朱自清记。”)
昆明的文艺青年与民主运动
在抗战期间,昆明是后方,留在此地的本地人,和外面逃来的外省人,不管他们的目的是生产工作,还是逃难,或二者兼而有之,总之,他们是离着战争很远。在所有的大都市中,昆明无疑是最后方的后方。虽然有一个时期,它几乎变成了前方,但那个威胁并没有成为事实。这并不是说在昆明的人没有受到战争的痛苦,恰恰相反,昆明的人苦难比谁都深沉,这是因为除了物质损失以外,在抗战期中,八年来昆明人精神上留下的伤痕最深,因为这里的灾难,与其说是敌人造成的,无宁说是自家人的赐予。抗战是我们自己要求的,为抵抗敌人的侵略而流血流汗,我们甘心情愿。但是眼看见自家人分明在给自家人造灾难,那就不能不使我们惶惑了。是的,我们惶惑了一个时期,我们苦闷,我们想,最后我们想通了,我们明白了,于是从一个民族的自卫战争中,孕育出一个民主的自救运动来了。民主运动是民族战争的更高一级的发展。更高的发展是由于更深的体验和更深的觉悟。
正如在抗战初期,武汉是民族战争的前卫,在抗战末期,昆明是民主运动的先锋。也正如当武汉负起它的民族战争前卫的任务时,文艺曾是一个最活跃的工作部门,昆明的文艺工作者在民主运动中的贡献,历史将会证明它是不容低估的。这不是说这里产生了多少伟大的作家和作品,而是说这里的文艺工作者是真正为人民服务了的一群。他们一面曾将文艺的种子散播在民间,一面又曾将人民的艺术介绍给都市的知识层。通过文艺的桥梁,这里的诗歌,音乐和戏剧工作者已经开始把农村和都市联系起来了。正如民主的争取是一件长期艰苦的工作,今天昆明的文艺工作者的工作成效,也许得见之于五年,十年,乃至二十年以后,但这成效必然是伟大的。
经过胜利复员之后,今后昆明的文艺工作队伍必然要有些变化。继起的后备军自然是今天昆明广大的知识青年。希望他们认定此地的文艺工作者已经开辟了的道路,继续为人民服务和向人民学习。不要忘记西南的人民,尤其是那些少数民族,是今天受苦难最深的中国农民,也是代表最优良的农民品质的中国农民,西南是我们今天最好的工作与学习的园地。昆明的文艺青年不应辜负这块园地,相反的,应该勤劳的垦殖它,把他变成更坚强的民主力量。都市中知识层的民主运动,已经由昆明的发动而广泛的展开了,希望将来广大的劳动人民的民主运动,也从昆明发韧,而充当这运动的先锋的,应该是今天昆明的文艺青年。
(本篇根据1979年12月19日《人民日报》排印,原载于1946年《今日文艺》创刊号。)闻第7章散文·杂文卷
闻多
闻多,字友三,亦字友山,湖北蕲水人。先世业儒,大父尤嗜书,尝广鸠群籍,费不赀,筑室曰“绵葛轩”,延名师傅诸孙十余辈于内。时多尚幼,好弄,与诸兄竞诵,恒绌。夜归,从父阅《汉书》,数旁引日课中古事之相类者以为比。父大悦,自尔每夜必举书中名人言行以告之。十二岁,至武昌,入两湖师范附属高等小学校。甫一载,革命事起,遂归。翌年春,复晋省,入民国公校,旋去而之实修学校。越月,试清华,获选。来校时,距大考仅一月,又不审英文,次年夏,遂留级。喜任事,于会务无洪纤剧易悉就理,所见独不与人同,而强于自信,每以意行事,利与钝不之顾也。性简易而慷爽,历落自喜,不与人较短长;然待人以诚,有以缓急告者,虽无赀,必称贷以应。好文学及美术,独拙于科学,亦未尝强求之。人或责之,多叹曰:“吁!物有所适,性有所近,必欲强物以倍性,几何不至抑郁而发狂疾哉?”每暑假返家,恒闭户读书,忘寝馈。每闻宾客至,辄踧踖隅匿,顿足言曰:“胡又来扰人也!”所居室中,横胪群籍,榻几恒满。闲为古文辞,喜敷陈奇义,不屑屑于浅显。暇则歌啸或奏箫笛以自娱,多宫商之音。习书画,不拘拘于陈法,意之所至,笔辄随之不稍停云。
(《闻多》为闻一多自撰小传,初刊于1917年6月15日《辛酉镜》“级友”栏。)
画展
我没有统计过我们这号称抗战大后方的神经中枢之一的昆明,平均一个月有几次画展,反正最近一个星期里就有两次。重庆更不用说,恐怕每日都在画展中,据前不久从那里来的一个官说,那边画展热烈的情形,真令人咋舌。(不用讲,无论那处,只要是画展,必是国画。)这现象其实由来已久,在我们的记忆中,抗战与风雅似乎始终是不可分离的,而抗战愈久,雅兴愈高,更是鲜明的事实。
一个深夜,在大西门外的道上,和一位盟国军官狭路当逢,于是攀谈起来了。他问我这战争几时能完,我说:“这当然得问你。”“好罢!”他爽快的答道,“老实告诉你,战争几时开始,便几时完结。”事后我才明白他的意思是说,只要他们真正开始反攻,日本是不值一击的。一个美国人,他当然有资格夸下这海口。但是我,一个中国人,尤其当着一个美国人面前,谈起战争,怎么能不心虚呢?我当时误会了他的意思,但我是爱说实话的。反正人家不是傻子,咱们的底细,人家心里早已是雪亮的,与其欲盖弥彰,倒不如自己先认了,所以我的答话是“战争几时开始?你们不是早已开始了吗?没开始的只是我们。”
对了,你敢说我们是在打仗吗?就眼前的事例说,一面是被吸完血的××编成“行尸”的行列,前仆后继的倒毙在街心,一面是“琳琅满目”,“盛况空前”的画展,你能说这不是一面在“奸污”战争,一面在逃避战争吗?
如果是真实而纯洁的战争,就不怕被正视,不,我们还要用钟爱的心情端详它,抚摩它,用骄傲的嗓音讴歌它。惟其战争是因被“奸污”而变成一个腐烂的,臭恶的现实,所以你就不能不闭上眼睛掩着鼻子,赶紧逃过,逃的愈远愈好,逃到“云烟满纸”的林泉丘壑里,逃到“气韵生动”的仕女前……
反之,逃得愈远,心境愈有安顿,也愈可以放心大胆让双手去制造血腥的事实。既然“立地成佛”有了保证,屠刀便不妨随时拿起,随时放下,随时放下,随时拿起。原来某一类说不得的事实和画展是互为因果的,血腥与风雅是一而二,二而一罢了。诚然,就个人说,成佛的不一定亲手使过屠刀,可是至少他们也是帮凶和窝户。如果是借刀杀人,让旁人担负使屠刀的劳力和罪名,自己干没了成佛的实惠,其居心便更不可问了。你自命读书明理的风雅阶级,说得轻点,是被利用,重点是你利用别人,反正你是逃不了责任的!
艺术无论在抗战或建国的立场下,都是我们应该提倡的,这点道理并不只你风雅人士们才懂得。但艺术也要看那一种,正如思想和文学一样,它也有封建的与现代的,或复古的与前进的(其实也就是非人道的与人道的)之别。你若有良心,有魄力,并且不缺乏那技术,请站出来,学学人家的画家,也去当个随军记者,收拾点电网边和战壕里的“烟云”回来,或就在任何后方,把那“行尸”的行列速写下来,给我们认识认识点现实也好,起码你也该在随便一个题材里多给我们一点现代的感觉,八大山人,四王,吴恽,费晓楼,改七芗,乃至吴昌硕,齐白石那一套,纵然有他们的历史价值,在珂罗板片中也够逼真的了,用得着你们那笨拙的复制吗?在这复古气焰高张的年代,自然正是你们扬眉吐气的时机。但是小心不要做了破坏民族战斗意志的奸细,和危害国家现代化的帮凶!记着我的话,最后裁判的日子必然来到,那时你们的风雅就是你们的罪状!
(本篇原载于1943年昆明《生活导报》。)
青岛
海船快到胶州湾时,远远望见一点青,在万顷的巨涛中浮沉;在右边崂山无数柱奇挺的怪峰,会使你忽然想起多少神仙的故事。进湾,先看见小青岛,就是先前浮沉在巨浪中的青点,离它几里远就是山东半岛最东的半岛——青岛。簇新的、整齐的楼屋,一座一座立在小小山坡上,笔直的柏油路伸展在两行梧桐树的中间,起伏在山冈上如一条蛇。谁信这个现成的海市蜃楼,一百年前还是个荒岛?
当春天,街市上和山野间密集的树叶,遮蔽着岛上所有的住屋,向着大海碧绿的波浪,岛上起伏的青梢也是一片海浪,浪下有似海底下神人所住的仙宫。但是在榆树丛荫,还埋着十多年前德国人坚伟的炮台,深长的甬道里你还可以看见那些地下室,那些被毁的大炮机,和墙壁上血涂的手迹。——欧战时这儿剩有五百德国兵丁和日本争夺我们的小岛,德国人败了,日本的太阳旗曾经一时招展全市,但不久又归还了我们。在青岛,有的是一片绿林下的仙宫和海水泱泱的高歌,不许人想到地下还藏着十多间可怕的暗窟,如今全毁了。
堤岸上种植无数株梧桐,那儿可以坐憩,在晚上凭栏望见海湾里千万只帆船的桅杆,远近一盏盏明灭的红绿灯飘在浮标上,那是海上的星辰。沿海岸处有许多伸长的山角,黄昏时潮水一卷一卷来,在沙滩上飞转,溅起白浪花,又退回去,不厌倦的呼啸。天空中海鸥逐向渔舟飞,有时间在海水中的大岩石上,听那巨浪撞击着岩石激起一两丈高的水花。那儿再有伸出海面的站桥,去站着望天上的云,海天的云彩永远是清澄无比的,夕阳快下山,西边浮起几道鲜丽耀眼的光,在别处你永远看不见的。
过清明节以后,从长期的海雾中带回了春色,公园里先是迎春花和连翘,成篱的雪柳,还有好像白亮灯的玉兰,软风一吹来就憩了。四月中旬,奇丽的日本樱花开得像天河,十里长的两行樱花,蜿蜒在山道上,你在树下走,一举首只见樱花绣成的云天。樱花落了,地下铺好一条花蹊。接着海棠花又点亮了,还有踯躅在山坡下的“山踯躅”,丁香,红端木,天天在染织这一大张地毡;往山后深林里走去,每天你会寻见一条新路,每一条小路中不知是谁创制的天地。
到夏季来,青岛几乎是天堂了。双驾马车载人到汇泉浴场去,男的女的中国人和十方的异客,戴了阔边大帽,海边沙滩上,人像小鱼一般,曝露在日光下,怀抱中是薰人的咸风。沙滩边许多小小的木屋,屋外搭着伞篷,人全仰天躺在沙上,有的下海去游泳,踩水浪,孩子们光着身在海滨拾贝壳。街路上满是烂醉的外国水手,一路上胡唱。
但是等秋风吹起,满岛又回复了它的沉默,少有人行走,只在雾天里听见一种怪木牛的叫声,人说木牛躲在海角下,谁都不知道在那儿。
(《青岛》载于1936年9月上海大众书局出版的《古今名文八百篇》。)
论振兴国学
国于天地,必有与立,文字是也。文字者,文明之所寄,而国粹之所凭也。希腊之兴以文,及文之衰也,而国亦随之。罗马之强在奥开斯吞时代,及文气敝,礼沦乐弛,而铁骑遂得肆其蹂躏焉!吾国汉唐之际,文章彪炳,而郅治跻于咸五登三之盛。晋宋以还,文风不振,国势披靡。洎乎晚近,日趋而伪,亦日趋而微。维新之士,醉心狄鞮,幺么古学。学校之有国文一科,只如告朔之饩羊耳。致有心之士,三五晨星,欲作中流之柱,而亦以杯水车薪,多寡殊势,卒莫可如何焉。
呜呼!痛孰甚哉!痛孰甚哉!吾国以幅员寥廓,人物骈阗之邦,而因循苟且,廓穫自大,政治寙衆能是,工艺薛暴若是者,职是故也。夫赋一诗不能退虏,撰一文不能送穷,恒年矻矻,心瘁肌瘦。而所谓诵《诗》三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者,遍于天下,斯诚然矣。顾《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江河行地,日月经天,亘万世而不渝,胪万事而一理者,古学之为用,亦既广且大矣。苟披天地之纯,阐古人之真,俾内圣外王之道,昭然若日月之揭,且使天下咸知圣人之学在实行,而戒多言,葆吾国粹,扬吾菁华,则斯文不终丧,而五帝不足六矣。
尤有进者,以吾国文字,发明新兴,俾不娴呿庐文字者,咸得窥其堂奥,则讵第新学日进,新理日昌而已耶?即科斗之文,亦将渡太平洋而西行矣。顾不盛欤?今乃管蠡自私,执新病旧,斥鹌笑鹏,泽鲵嗤鲲,新学浸盛而古学浸衰,古学浸衰而国势浸危。呜呼!是岂首倡维新诸哲之初心耶?《易》曰:“硕果不食。”《诗》曰:“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吾言及吾国古学,吾不禁惄焉而悲。虽然,亡羊补牢,未为迟也。今之所谓胜朝遗逸,友麋鹿以终岁;骨鲠耆儒,似中风而狂走者,已无能为矣。而惟新学是鹜者,既已习于新务,目不识丁,则振兴国学,尤非若辈之责。
惟吾清华以预备游美之校,似不遑注重国学者,乃能不忘其旧,刻自濯磨。故晨鸡始唱,踞阜高吟,其惟吾辈之责乎!诸君勉旃。
(本篇原载于1916年5月17日《清华周刊》第77期。)
旅客式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