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的躯体残毁到这样,国家的灵魂又在悠久的文化的末路中喘息着。一个孱弱如玮德的文人恐怕是担不起执干戈以卫社稷的责任的,而这责任也不见得是从事文艺的人们最适宜的任务。但是为绵续那残喘中的灵魂的工作设想,玮德无疑的是合格的一员。我初次看见玮德的时候,便想起唐人两句诗:“几度见诗诗尽好,及观标格过于诗”。玮德的标格,我无以名之,最好借用一个时髦的话语来称它为“中国本位文化”的风度。时贤所提出的“本位文化”这名词,我不知道能否应用到物质建设上,但谈到文学艺术,则无论新到什么程度,总不能没有一个民族的本位精神存在于其中。可惜在目前这西化的狂热中,大家正为着摹仿某国或某派的作风而忙得不开交,文艺作家似乎还没有对这问题深切的注意过。即令注意到了,恐怕因为素养的限制一时也无从解决它。因为我所指的不是掇拾一两个旧诗词的语句来妆点门面便可了事的。事情没有那样的简单。我甚至于可以说这事与诗词一类的东西无大关系。要的是对本国历史与文化的普遍而深刻的认识,与由这种认识而生的一种热烈的追怀,拿前人的语句来说,便是“发思古之幽情”。一个作家非有这种情怀,绝不足为他的文化的代言者。而一个人除非是他的文化代言者,又不足称为一个作家。我们既不能老恃着Pearl Buck在小说里写我们的农村生活,或一二准Pearl Buck在戏剧里写我们的学校生活,那么,这比小说戏剧还要主观,还要严重的诗,更不能不要道地的本国人,并且彻底的了解,真诚的爱慕“本位文化”的人来写它了。技术无妨西化,甚至可以尽量的西化,但本质和精神却要自己的。我这主张也许有人要说便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对了,我承认我对新诗的主张是旧到和张之洞一般。惟其如此,我才能爱玮德的标格,才极其重视他的前途。我并不是说玮德这样年青的人,在所谓“中学”者上有了如何精深的造诣,但他对这方面的态度是正确的,而向这方面努力的意向决是一天天的在加强。梦家有一次告诉我,说接到玮德从厦门来信,说是正在研究明史。
那是偶尔的兴趣的转移吗?但那转移是太巧了。和玮德一起作诗的朋友,如大纲原是治本国史的,毓棠是治西洋史的,近来兼致力于本国史,梦家现在也在从古文字中追求古史。何以大家都不约而同的走上一个方向?我期待着早晚新诗定要展开一个新局面,玮德和他这几位朋友便是这局面的开拓者。可是正当我在为新诗的远大的前途欣慰着的时候,玮德死了,这样早就摔下他的工作死了!我想到这损失的意义,更不能不痛惜而深思。
(《悼玮德》初刊于1935年6月11日《北平晨报》第11版《玮德纪念专刊》。)
评本学年《周刊》里的新诗
我个人最不满意于《周刊》的是文艺栏,文艺栏的坏就在几首诗,其中除极少数外,不论新体旧体,都不应登出。
旧诗的破产,我曾经一度地警告落伍的诗家了。无奈他们还是执迷不悟,真叫我好气又好笑。旧诗既不应作,作了更不应发表,发表了,更不应批评。蒲扑(Pope)讲:
The Generous critic Fanned the poets zire(fire)
And taught the world with reason to admire
Then criticism the Muses handmaid Proved
To dress her charms and make her more beloved
所以批评旧诗便是提倡旧诗了。这与我的主张有冲突。一年来《周刊》所载的新诗共十六首,其中《西岸》《时间的教训》《黄昏》《印象》《美与爱》同《爱的风波》六首是我自己的作品,不便批评。其余十首将逐一论之。
诗的真价值在内的原素,不在外的原素。“言之无物”、“无病而呻”的诗固不应作,便是寻常琐屑的物,感冒风寒的病,也没有入诗的价值。下面的批评首重幻象、情感,次及声与色的原素。
一、《一回奇异的感觉》
这个作品确是诗人的诗。“奇异的感觉”便是ecstacy,也便是一种炽烈的幻象,真诗没有不是从这里产生的。
克慈(Keats)的名句:
——Then on the shove
of the Wide world I stand alone,and
think
Till love and fame to nothingness do sink
便是一个好例。真诗人都是神秘家(mystics)。《一回奇异的感觉》所占位置很高,就因他的神秘的原素。看这两行便知道作者那“遗世高举”、“御风而行”的幻象:
嫌森森的松柏影,叠叠的潭波光,
和云尾粉红的浅霞,阻我同自然体(结)会(合)。
作者的灵魂希与自然结合,却嫌外物扰乱他的官能,打断那一缕游丝的幻想。这同庄子“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一语正互相发明。
然而灵鸟飞去了,耳边回复淌来远近的声音。小鱼分外崩崩地在池里跳。
睁眼看,他们点水微跃,
一转念,连鱼也不见了。
苏轼《和桃花源诗》里有“心闲偶自见,念起忽已逝”两句,便同这一般的经验。
这首诗调的音节也极好。第一节第二句的两套双声尤其铿锵。周君自己曾讲过,“——森森——松”“叠叠——潭——”很合调。那回做首弹棉诗,这韵定须记取。诗中好几处描写我还以为未到“尽美”的地步,我曾有几个修改的提议,周君没有全数采纳,到如今这几个未蒙采纳的意见,我还不肯取消,现在提出同大家讨论。第一节第二句顶上我想加个“还”字,这样将在句的音节似能变得更加灵活一点,并且“还”字回应上句“夭幸”,意思更紧一层。“叠叠的潭波光”的“潭”字,我拟以“簟”字代替。李益诗“水纹珍簟思悠悠”。以簟纹比波纹不独形相酷似,且能暗示水波的凉意。这样一个好比喻不用,反用那抽象的“潭”字,岂不可惜?况且“潭波光”连着三个平声,很不谐和,换进一个仄声的“簟”字,便可免去这个毛病。“和云尾粉红的浅霞”我以为也还可“精益求精”。前句里讲到了松柏影子同潭水的光,可见这时阳光很烈,在这句里写云霞便当特别把他映射着闪耀夺目的日光的神气绘出来。但是粉色是不透光的,“浅”字也不能提示光闪的意思,所以“粉红”同“浅霞”有修改的余地。我的意思是“粉”改“嫩”,“浅霞”改“薄绡”。我不知道这个改法达到我的目的没有。有人或要说我这样评诗太腻烦了,未免失之小气。我的答复是:若不这样洗刷一番,这首诗的内部的美便可惜了。鲁瑟提(Rossetti)说得好:
Whose speech truth knows not from her thought
Nor love her body from her soul
美的灵魂若不附丽于美的形体,便失去他的美了。
二、《给玳姨娜》
批评这首诗么?从哪里讲起呢?诗人说:
玳姨娜,可使我的心
同你这颗钻一样?
我只觉得他若没有一颗宝钻的心,哪吐得出这样清光夺目,纤尘不染的宝钻的作品呢!这里的行数、音节、韵脚完全是一首十四行诗(sonnet)。介绍这种诗体,恐怕一般新诗家纵不反对,也要怀疑。我个(人)的意见是在赞成一边。这个问题太重大太复杂,不能在这里讨论。我作《爱的风波》,在(本)想也用这个体式,但我的试验是个失败。恐怕一半因为我的力量不够,一半因为我的诗里的意思较为复杂。浦君这个作品里有些地方音节稍欠圆润;不过这是他初次试验这种体式,已有这样的结果,总算是难能可贵了。
三、《圆黄的月》
这是一首译诗。他的句法整饬而不现拘板,辞指鬯达而不乖原意,确是译中佳品。
四、《忆旧游》
这首诗以末一节为最佳:
笑语清歌依旧回到心头,
重温旧时游,只低头踟踌,
低头踟踌,究竟难于久留;
且留——且留——,让心头被——酸——冷——浸透。
写“离群索居”的一种心境恰到好处。他的音节的优美有两种关系。(一)双声叠韵的关系;四行中叠尤韵十五次(旧、头、旧、游、头、踌、头、踌、究、久、留、留、留、头、透),叠青韵七次(清、心、温、竟、心、冷、浸),叠支韵七次(依、低、只、踟、时、低、踟);又到、头、低、头、低、头、头、透,是八个双声字,重、时、只、踟、踌、踟、踌、酸,又是八个双声字,旧、旧、究、竟、久、浸、是六个双声字。(二)引起听官的明了感觉的字法的关系:四句中几乎都是低窄沉缓的声响,正好引起“低头踟踌”的感觉。姜白石词:“渐唤我一叶夷犹乘兴”,便是用这一样的方法来形容平湖荡舟的感觉。前两节意境寻常,第二节尤落窠臼,似乎同末节不大相称。
五、《出俱乐会场的悲哀》
这首诗的背景里藏着一个重要的社会问题,很有研究的价值。性欲同杀欲这两个冲动虽已被文化征服,但其遗根未断,常时于无意中发泄出来。他们发泄的时候能唤起一种特别的快感,这是天性受强勉的压制的反动的结果,试看我们在俱乐场中所做种种游戏,同所行种种罚令便知道。例如,游戏的格斗同比赛,猜谜同引人入阱,令人作难的“恶作剧”,又如假示爱情的言语同行动,如接吻、宠媚、拥抱等罚令,我们为什么都认为是极有趣味的事呢?因为我们的原始的冲动得了发泄的机会,换言之,即性欲杀欲发作了。研究“精神分析”者佛洛德今译弗洛伊德。(freud)指明婴孩的性的生活对于成人生活有四种影响:(一)Sadism(虐待别人),(二)masochism(虐待自己以取快感),(三)Voyeurs inslinct(窥看别人的裸体),(四)exhibitionism(自露不以为耻)。上述各例中,格斗、竞赛同种种引人入阱,令人作难的“恶作剧”是Saistic;猜谜同拼字比赛等是masochistic。(莫德尔Albert Mordell的《文学中爱的原素》一书里讲:“虐待自己以取快感的婴孩,长大时,必喜解决困难的问题,他甘受这种痛苦以为乐。”)俱乐场里常常罚人解脱衣袜,这又是Voyeur的行为了。至于接吻、拥抱,同表示爱情的话当然是性欲的表现了。这些隐状的欲望在一个普通合理的人不会发现,假若发现,我们不说他疯癫,必斥为下流。但是一到大庭广众的俱乐场中,人人的理性弛放了,而伏命于原始的冲动之下,不独不以这种举动为丑,并且以为可乐。电影诱人,便是利用这种心理。这种现象是文化的仇敌,除极少数人能置身于物质世界之上,一大半人不能逃脱他的影响。作者在一个俱乐会场——一个原始冲动猖獗最甚的环境里,自己因有把握,不怕受他的害,所以
便湿了无妨,脱却湿衣还是我。
但他很替别的“弄潮儿们”担忧,喊道:
天可怜那弄潮儿们,
少叫他们遭几场危险!
论到这首诗的艺术,思想超卓,情感真挚,可惜词略旨晦,而且幻想力甚薄,不能引起读者浑身的明了真切的感觉,所以不能算完美的作品。
六、《雪》
《雪》的序子里讲:“我因此类题目,已被已往的‘诗人’糟蹋得不成模样,无心于发挥本题,转而骂人。”没有感兴不能作诗。这是一首应试的作品,作者于本题原来没有真实的感兴,所以他不作无病之呻,而在题外发挥议论。作者既自己承认了这一点,我就当这个作品一篇论读,不当他一首诗读,所以他的干燥枯索,缺乏诗的滋味,我也不怪他。他的音节可是极铿锵,但是单靠音节,不能成诗。有一个问题我到愿同作者讨论,便是他那清教主义(Puritanism)到底宜否施于艺术呢?
作者说“诗人”不应该将“冰肌,玉骨,素服,淡妆”等字样来“女化”(effemiuize)雪。试问诗人为什么要这样描写雪呢?因为女性是诗人的理想,诗人眼里宇宙间最高洁醇美的东西便是女性,所以他要用最高贵的言语赞颂雪的美,便不得不讲女性。吴次沃(Words Worth)的she was a phantom of Delight的结局最足代表诗人世界的女性:
A perfect woman,nobly planned
To warn,to comfort and to command
And yefta spirit still and bright
With something of angelic light
若是没有女人,一大半的诗——一大半最宝贵的诗,不会产生了。况且雪的洁白尤能代表女性的angelic light,所以我们可以想到沈约的“蝉娟入绮窗,徘徊惊情极”,孟浩然的“态比洛川神”同苏拭的“作态至飞正愁绝”一类的句子里都是无意中想着雪是个美女。这种想象是极天然的,并不是牵强作的。于下面这一律:
寒气先侵玉女扉,
清光旋透省郎闱。
梅花大庾岭头发;
柳絮章台街里飞。
欲舞定随曹植马;
有情应湿谢庄衣。
龙山万里无多远,
留待行人二月归。
非李商隐那样堕落的诗家决做不出。我想温飞卿、李义山这派人的思想根本已经受毒了,所以他所见所闻的无往而非“章合舞絮,陌巷飞花”,这便是俗语讲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这种诗家究竟是时代的畸形的产物。有人说义山的作品是“美人香草”之遗音,未免污辱屈原的人格罢。《雪》的作者说:
亏得你的歌讴——文章,
变作了“倚市门”的私娼。
宇宙化的“琵琶巷”!
这若是概指古来全体的诗家,便太武断了!
七、《慈母》
我不能怀疑《慈母》的情感的根据,但作者不懂艺术,所以有了意思达不出来,达的不像诗。引孟东野孟郊(751—814),字东野,唐代诗人。现存诗歌500多首。“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之句,当加以括弧,这是文法的通例,作者应该知道。并且原句的次序可以不必颠倒,因颠倒了,没有好处,依原样,“衣”还可同“记”、“子”为韵。这样不要钱买的天然的韵脚,何必不用呢?“你只用你慈母心”不成一句话。
八、《冬天》
达首诗的要旨是在这两句:
穷人冻饿交迫,转于沟壑……
心正严肃的冬天也会杀人么?
这个诗人不是无病而呻,乃是小小感冒,不必呻而呻。诗人胸中的感触,虽到发酵的时候,也不可轻易放出,必使他热度膨胀,自己爆裂了,流火喷石,兴云致雨,如同火山一样——必须这样,才有惊心动魄的作品。诗人总要抱着这句话做金科玉律:“可以不作就不作。”现在一般作诗文的一个通病便是动笔太容易了。《冬天》里这种感触虽是真挚,但寻常得很。若照这样作诗,那一个普通有心肠的人一天不知要作多少诗。寻常的情操(Sentiment)不是不能入诗,但那是点石成金的大手笔的事,寻常人万试不得。伯恩(Burns)便是以情操胜,“Cotters saturday night”是一个好例。
《冬天》还犯一个难赦的大罪,便是说话没有逻辑。
一夜北风,吹不破我的梦。
落叶满地;几条吹不断的枯枝,
颤嶷嶷的摇动。
可怜小鸟,飞去又飞来,何处傍依……
我自被里探头一乐,
才晓得无情的冬天已经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