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跪拜,老臣看似“接驾”,实则无一人行臣下之礼。晁冲说的话似乎恭敬,然而“韩帝”两字说得却阴阳怪气,也不知究竟意思几何。韩枫心知这才是对自己真正的考验,他翻身下马,正要往前迈步,晁冲身后一名看上去几近耄耋之年的老者忽然抢上半步,用尽全身气力喝道:“慢!”
若无人捣乱,韩枫倒要觉得奇怪。这老者官位仅次于晁冲,看他装扮及年纪,朝中唯一能对上的便是大学士凌德清。对这等老“前辈”,韩枫倒觉颇为棘手。这是名副其实的朝中股肱,德高望重,他打不得、硬不得、骂不得,只能尽量做到以理服人。
晁冲及其他官员掩盖着心中的幸灾乐祸。他们见识过原的诡异手段,也知道詹明佑死得十分蹊跷,更晓得面前这年轻人虽然孑然一身,但足以将他们这些人当场格杀,且毫不费力。然而即便如此,他们仍不害怕,只是幸灾乐祸——这莫名的底气来自皇权背后更大的权势。那神秘的家族,操纵者天下大多数人都认可的力量之源——钱财。
这些凡人的见解让这些被收买的官员早与詹代离心离德,在他们眼中,眼前的韩枫只是谭氏新换的代言者,无非是驯兽师手下最厉害的那只老虎。故而这幸灾乐祸,既有“幸”韩枫之“灾”,亦有“乐”刚正如凌德清者之“祸”。
有柳泉分析在前,原“提醒”在后,韩枫自然明白在场众人心中的鬼祟。他的眼神从这些人脸上逐一掠过,只见队伍左侧偏中位置上,一人面露惧意,与四周之人略有不同。那人似是名绝佳的戏子,将这内心的惧意努力抑制着,若非韩枫有过破障的经历,觉察力远较常人敏感,这一瞥之下,恐怕难以察觉。
韩枫看那人服制,识出他应是一名天官。
在先帝——如今詹明佑已死,或许改称詹彦玉为曾经的先帝——在时,詹代朝中天官的地位非常先和,以至于帝都的达官显贵均以懂得些许星象为傲,尤其当三大灾星临世,紧接着战乱纷起时,天官的风头一时无两,人人都期盼从天官隐晦的言辞之中,读懂些许,能够早人一步,事先看到明日的曙光何在。
然而,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天官的地位在达到顶峰之后,转眼便走了下坡——所谓登高跌重,那风光犹如流星,一闪即逝。詹明佑上位后,极力打压天官,称之为妖言惑众。同时,随着谭氏家族的势力逐渐浮出水面,人们也明白过来,那神秘的天象从不曾代表预言,它本身也是进行中的事实,真正影响和决定着未来的,始终是人们自身。
故而,在大衍星凌逼紫薇星时,已无人再有兴趣关注詹明佑的死活——在人们心中,那高高在上的年轻帝皇已与死人无异。而詹明佑在皇城中与原的种种谋划,则无异于无力跳脱出干涸水沟中的一尾小鱼在垂死挣扎,毫无意义。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天官的地位自然而然一落千丈。当既定事实发生之后,人人的关注点都在眼前,更无人操心所谓的星象——尤其在那般奇幻的风云变幻后,天官终于沦落为官员中的边缘人——也唯有这般,天官的反常才更使得韩枫注意。
这天官并不寻常。在韩枫眼中,这些官员中,大部分肯定是站在谭氏一边的,所以他们才同晁冲一样,对自己的态度是轻视。少数几个没有与谭氏同流合污的,要么便是凌德清这般自命清高不甘下流的长者,要么便是权微势轻以致谭氏不屑同谋的,但天官应不在这二者之中。那么他恐惧的源头便是——他真正看懂了这局势,无论是天象真的向他揭晓了什么,亦或是他自身见地独到,他都明白,眼前这西代的帝皇并不是谭氏操纵的傀儡。此人掌握着真正的生杀大权,不容置疑,也不容戏谑。
不过天官的不寻常终究影响不到眼下的局势。韩枫平和地看向拦住自己去向的老者,虽然白童已无,但这些年来朝昔相处,他还是从白童处得知了许多旧事。他笑道:“凌大学士有何疑问?若我记得不错,大人的父亲曾为二皇子幕僚吧?”
他口中的“二皇子”,自然并不是詹明佑的“兄弟”,而是百年前那场夺嫡之争时的惨败者,亦是被记入史册的皇家逆子。彼时的二皇子手下幕僚甚多,除了韩枫名义上的曾祖父太宰韩中杰以及柳泉的曾祖父大司徒之外,大大小小的官员也多在其中。支持二皇子的官员或多或少都对半夷女存有仁心,素日为人也端正刚直,故而在断案论罪时,当时的代帝面对那张密密麻麻的名册,颇觉头痛。
说起来,这些人多为朝廷栋梁,若按照律法尽皆处置了,只怕整个朝廷中枢都要暂陷瘫痪。让代帝暗觉庆幸的是,军方力量尚为稳定——这也是二皇子未获成功的最重要原因,也是代帝最后的一口底气。为了拉拢人心,也为了求得稳定,看着一大批的涉事文官,代帝最终还是选择了高举轻放的处理手段。除了将主犯——二皇子论以死罪,便仅将与皇室关系最亲近的太宰及掌管全国钱粮物资的大司徒举家流放。其余从犯,重者贬谪出朝永不录用,轻者仅罚俸三月,似凌德清之父这等言官,更是只训斥了几句,罚他闭门思过专心编书便作罢不提,甚至连其子日后的仕途也未受半分牵连。仅从这一点来看,这位代帝虽然在半夷女的事情上固守成见,也甘心情愿去做了谭氏的傀儡,但并不是一无是处的无用之辈。
夺嫡之争毕竟是百余年前的旧案,在场众人虽然都知道韩枫的身世,但因岁月救援,再加上案发后朝廷对此事缄口不提,多数人对那场血案几无印象,此时听韩枫说起,才知原来德高望重的大学士竟有这样的背景,一时间,不由得对凌德清侧目相待。
凌大学士则被韩枫问得颇为窘迫。他自诩一生持正,当年之事发生时他年纪尚有,不可能参与其中,此后所见均为父亲的郁郁不得志,因此在他心底,早已埋下了忠君为国方为正道的根基。记忆之中,父亲少与他谈及涉事之由,更甚少说起二皇子为人,少有的几次,也是酩酊大醉时难得吐出的一两句含糊不清的真言,故而从感情上,凌德清同情父亲,但从理性上,他却难以理解和认同父亲的选择。此刻听韩枫谈及旧事,他只觉老脸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火辣辣地作痛。韩枫所言,实则是他避之不及的烙印,是他最不愿人揭开的伤疤,他窘迫之余,更多的是恼羞成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