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柳泉远去的身影,韩枫心中五味杂陈。
柳泉身形挺拔,那一身白衣穿在他的身上,月色之下飘然如同谪仙。可不知为什么,韩枫却觉得他有些不对劲。
小时候的柳泉并不是个胸怀大志的人,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变的呢?
然而他正起着疑,却觉远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忽地闪过。
那是一道光,但和月光星光都不一样,那光芒看上去是暖的!
“火光!”
韩枫又起了几分管闲事的心,往东跑了几步,极目看去。但他如今本就身处城西,再怎么看也看不见什么,更何况那火光并不在城中,而是在离都还要往东。
那火光看样子像是亮在半空中,但离都的人都知道,那是大青山的隘口,只是因为天色晚了,才看不见山形。
不过,隘口的烟火就算烧得再高,也跟离都没有半点关系。因此韩枫的目光只略微地扫了扫,便转向了别处。
※※※※※※※※※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离都的巡城士兵就在串街串巷地嚷了起来。
“车队被劫!车队被劫!”
一听车队被劫,所有的人都醒了过来,不少人家昨天刚刚把自家女儿送走,听了这个消息,更是着急。
“说清楚些,什么车队被劫?被什么人劫了?”
街巷中挤满了衣冠不整的大人们,扯着那些传信的士兵,你一言我一语地问着,吵得让人头疼。
那些士兵被这些一早起来还没洗漱的人围着问,只觉连气都喘不过来,其中几个脾气暴躁地便索性吼了起来:“去去去,你家女儿毛还没长齐呢,人家劫她们干嘛?劫回去烤着吃吗?”
听说女儿车队无事,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虽说早就知道女儿们要被帝都的人掳走,可那毕竟是自己的骨肉,放在贵族家里至少能好好活下去,要是被戎羯人掳走,那就惨多了!
然而,还没高兴太久,那士兵又吼道:“高兴什么?夷女的车队被戎羯族劫了!”
“夷女的车队?”人群短暂的静了一下,随后年轻小伙子们先炸了锅,“夷女的车队被劫了?”
夷女车队今年送来并不是秘密,而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们或多或少也都盼着这一天,这时听说车队被劫走,又急又恼。人声鼎沸,登时把那士兵的话盖了下去。
韩枫夹在人群中,却觉得松了口气。
若是昨晚之前的他,虽然不愿意自己随随便便跟个人家分下来的夷女成婚,但这时听了消息也会觉得有些失望;可听过柳泉那番分析之后,这时的心情只能用“如释重负”四字来形容了。当然,除了“如释重负”以外,还有几分幸灾乐祸。
戎羯族把夷女劫走,不用猜也知道是为了什么。夷女总共有三千余人,戎羯族自然不会一对一的去配对……而如果柳泉推断的没错的话,十年之内,戎羯族的男丁至少要死一多半,这对于他们来说,与灭族无异了。
虽说他并不以代国国人的身份为荣,但心中总是把戎羯族当成敌人的。这时想着敌人遭逢大难,自然暗暗开心。
然而当他看到人群中那个白衣身影时,却微微一愣。
柳泉皱着眉头。他没有露出其他人脸上的气愤,也没有像自己这样的喜悦,而是在沉思着什么。
是在想怎么借机逃出离都么?
想到此处,韩枫也觉心中沉甸甸的,暗想夷女车队没法入城,那么城门是再也开不了了。恐怕柳泉唯一的指望落了空,照这么看,这戎羯族是坏了大事了。
他正想着,却觉身后被人推了一下,他回过头,见那人正是杜伦。
杜伦撑着双拐,在人群里走得很费劲,好不容易才挪到了韩枫身边。他脸上的神色倒是和其他的年轻人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他从小腿残,本想着来个夷女能好好伺候自己,结果这一下子全都落了空。
杜伦明显也看见了柳泉,他对韩枫一努嘴,凑在他耳边说道:“我跟你讲,柳小妹心里肯定藏着事。你抽空问问他,另外再问问小令去了哪儿。”
听到这句话,韩枫一阵惭愧。柳泉只给了自己寒铁剑,那是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他没打算带着瘸腿的杜伦一起逃,而自己也默认了这一点,没对杜伦透出半句话。而至于卓小令的行踪——昨晚上被柳泉的那番话震撼到,自己真的忘了这件事。
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但还是分了亲疏薄厚啊。
韩枫漫不经心的“哦”了一声,正要往柳泉那边挤过去,却听周围人的喧哗声逐渐变低,而那士兵的声音则大了起来。
“别吵了,别吵了,都******别吵了!”仓啷一声,其中两名士兵拔出了腰刀,登时把这些离都人都吓得闭了嘴。
另外一个士兵则从怀中掏出一卷布帛,展开来,高声念道:“奉邢侯令,从今日起,离都二十岁至三十五岁的男子,凡四肢健全,没有顽疾者,每日除下矿外,需集中练兵。练兵者,每日粮饷增三个馒头!都听清楚没有?”
周围一圈人,登时鸦雀无声。
那士兵又道:“听清楚了的,这就到矿洞门口去,有人给你们登记!邢侯说了,如果有力从军却装病装伤的,查着一个,便杀一个!全家老小都当作戎羯族的奸细,一起活剐了!听见没有!”
“是,是。”
人们登时都震惊了。家中的男丁们不敢不从,一个个连跟家人说话都不顾上,便往矿洞走去。
人群逐渐散开,男子们如一道洪流,推着韩枫身不由己地往矿洞方向去,他回过头去,见杜伦早已退到了一旁,腋下撑着木杖,对他笑着挥手。
而再看向方才柳泉的所在,却见那边已是空无一人。
往前看,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哪里还找得到那个白衣身影。
走不多时,韩枫便随着众人到了矿洞门口。
跟平日里下矿不一样,这时矿洞门口排了十几张桌子,几个识字的离都人在那桌子后边,正帮面前的人们挨个登记。与其他的登记一样,离都人虽然都是囚犯,但内部还是有着森严的等级。譬如韩枫这种官宦之后,便不能和匪徒之后登在一起。
他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登名字的地方,帮他登名字的是个面目如鼠的中年汉子,那人一见他便认了出来:“韩小太宰。”
韩枫对他一笑,认出这是自家邻居庞九呈,祖上是因强抢民女获罪的一个小县官:“庞叔,帮我写上我的名字吧。”
“好嘞!”庞九呈颤颤巍巍地在纸上写了“韩枫”二字,眯眼一笑,“你们真好啊。若我年轻个五岁,也能跟你们一起练兵了。”
“练兵有什么好的?”韩枫笑笑,“以后要是跟人打仗,说不定还会掉脑袋呢!”
庞九呈哈哈一笑,默不作声,只拿黑黢黢的手指头往旁边指了指,叫韩枫过去。
韩枫顺指一看,见柳泉双手抱在胸前,正笑吟吟地瞅着自己。
他方才那副苦大仇深的沉思模样此刻已经全不见了,倒换做了平日里笑嘻嘻的样子,似乎对未来打仗之事全不在意。
韩枫走到他身前,问道:“你登记过了?”
“当然!”柳泉回得很轻松,“我可是第一个过来的!”
“哈哈,你倒积极。”韩枫揶揄了一句。毕竟柳泉平日里上矿都好吃懒做,这么积极行事,真是破天荒了。
柳泉一笑,把他拉到了一旁,低声道:“好好练兵,好准备以后出城打仗。”他把“出城”两个字咬得格外重了些,同时,右手在左臂上握了一握。
两人的寒铁剑都收在左袖筒中,韩枫登时明白了过来,也在左臂上握了一握。他表面如常,但心中却暗骂自己愚蠢,不及柳泉想事情能看多一步。自己之前听要练兵打仗时就慌了神,总觉得那是再危险不过的事情,却没想到打仗势必出城,虽然有人看着,但总比待在这笼子似的城里好很多。
没想到昨晚上柳泉刚说过会有机会,竟然第二天这机会就送上了门。若不是从小就认识柳泉,几乎以为他会预卜先知了。
这桩事情算是了了,韩枫便想起了另一个疑问来:“柳泉,这些日子都没见着小令,你知道他在哪儿么?”
“是吗?”柳泉瘪了瘪嘴,忽地对远处正在登记的人群瞟了一眼,“不就在那儿么,你瞧不见?”
“啊?”韩枫一愣,忙回过头去。盗匪的登记桌前,一群魁梧的汉子中有一个瘦削单薄的身影。那人穿着一身短打,等待登记的时候一会儿踢腿,一会儿抓耳挠腮,正是卓小令。
数月不见,没想到他还是这么好动,一刻都停不下来。韩枫一阵好笑,忙走了过去,一拍他肩膀,叫道:“小令!”
那人“啊”的一声,回过了头。他身高比韩枫本就矮了半个头,平日里又不愿站直,故而站在他身边,倒像个孩子似的。
“枫哥哥!”他抬起头,对着韩枫笑了笑,一双眯缝眼着着实实地眯成了缝,连眼珠子都瞧不见了。
离得近了,韩枫才见卓小令的脸色比以前红润了许多,整个人也壮实了些,倒像是这些日子都在养膘似的:“小令,你去哪儿了?我都不记得有多久没见过你了!”
卓小令哈哈一笑。他没回韩枫的话,反是用左手在他肩头拍了一下,随即右手变戏法一样拎起了韩枫的钱袋:“干咱这行的,哪能露了行藏呢?枫哥哥,你怎么还是这么不小心?”语罢,又是一笑,那钱袋子眨眼间又塞回了韩枫怀中。
韩枫一阵汗颜,忙往后退了几步。他倒不是怕卓小令偷钱,只是那柄寒铁剑如今也在身上,若是被卓小令不小心摸了去再在人前露出来,他就等不到出城的那一天了。
柳泉这时也走了过来,瞥了卓小令一眼,笑道:“小令,你别作弄他了。还没登记上么?赶紧去,别误了事。”
“哦。”卓小令一吐舌头,敛了笑意,重新又钻回了人群之中。他的父母都是神偷,家学渊源,他的身法也学得很灵活,这时钻进人堆之中,就如泥鳅钻进了泥塘,三滑两滑,便扎进了最里边,一下子冲到了桌案前。
韩枫和柳泉在外边看着,都不禁笑了起来。然而等待之中,韩枫却隐隐觉得有些奇怪:柳泉对卓小令说的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在下命令。而卓小令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怎么却对他像是很畏惧,连说笑都不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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