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韩枫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了。他抱不住梁钧,手臂一松,险些将那孩子摔在地上。
这时柳泉几人也已赶到,离娿离得近些,听到梁钧那句话,不等坐骑停稳便纵身过来,一把扯住梁钧,道:“你说说清楚,谁死了?”
梁钧哭得已经说不出一句整话,旁边的虞天星久不开口,此刻猝然跪在了地上,道:“婉柔妹子她路上受了风寒,不知怎地那病就一天重似一天,我们找了大夫,却都说看不好……半月之前,她……她就……”她边说边落下泪来,对着韩枫叩首哭道,“圣上,都是我不好,若是当日就劝她留在锋关芒城不要出来,一切都不会有事。可她……她实在太想见你了……”
“不会的……不会的……你们都在骗朕!”韩枫身子晃了晃,若不是一手扶着暴雪的马鞍,几乎跌坐在地上。他只觉眼前一花,面前这些人全都瞧不见了,能看到的竟是婉柔与自己最后的那一次见面。那是大半年之前了,他要离开锋关芒城去大青山找天马,婉柔为他送行。
那时她一切都好,健健康康的,一心只盼着他早日回去,还对他说会等他,怎么……都是空话么?
他目光一转,又想起在大地深处见的土脸。那土脸起初显现的是他身边已死的那些人,后来显现的则是那些未亡之人临去时的样子。他记得那上边显示婉柔的确是……是相貌年轻……可那、那竟是真的么?那怎会是真的,就连白童的“开来”也从未有过!
恍惚间,他看到虞天星从怀中包裹取出一个黑色的小罐,放到他的面前,道:“婉柔她说她临死也想见上您一面……可是尸首终究不好带着,我们便把她的尸体火化了,带了过来。她……”
韩枫木然将目光从虞天星的脸上移到了地上那黑色罐子上,想要往前走,可身子一晃,脚却向后撤了一步:这怎么会是他的婉柔呢?他的婉柔明明是个人,又怎么会是现如今这黑漆漆冷冰冰的罐子。他再不能抱着她了么?这世上,还会再有谁轻声细语,喊他一声相公?
没人了。
耳边蓦然间响起了离娿的哭声,那哭声凄婉,却像晴天响起一道雷,将韩枫整个人劈得清醒过来。他深吸口气,向前探身抱起那黑罐,随后不理旁人,连暴雪也不用,踉踉跄跄往丰州城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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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带着婉柔去什么地方?
前途漫漫,四处陌生。这里并没有他与婉柔共同的记忆。丰州原本是他的骄傲,可到了这时,才觉得毫无用处。
而婉柔又死在什么地方,她死的时候都想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她有没有恨过自己,有没有怨过?
定然是有的吧。她向来是听话的,从没有提过什么要求,能够主动离开锋关芒城,那一定是等得十分不耐烦了。的确,自从他当上了这个西代的帝皇,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虽然没有帝皇的架子,但行事身不由己,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不再是她的“相公”了。以前他去什么地方都带着她,哪怕是她的体质会影响到他前进的速度,他也从未放弃过她,而她也始终坚持在他身后,努力跟随;可是当上帝皇,所有的事情不再只跟他自己有关,相对他要做的事情,时间显得过于紧迫,他再不能将时间用在婉柔身上,便一次一次地离开她,以为这样是对她最好的,让她安全,让自己不用分心……
可是人生不过数十载,原本也没有多少时间,更何况婉柔……婉柔她自小在江南长大,这次一病不起,多半是因为长期呆在锋关芒城,水土不服伤了元气吧。
但是如今就算想得明白,又有何用?
又有何用!
他不知走到了什么地方,只觉回过神来时,眼前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可就是在这样的黑幕中,他莫名感到了一种安全和亲切,仿佛看不到,就是进入了昏睡之中,能够把一切都当成梦境。
他扶着身旁的墙壁缓缓坐下,将那黑罐抱在心口上,才觉出罐子已被捂热了,再不似冰冷的尸体。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有太多话要说,但到了口边,却只出来这三个字。
他清楚知道自己心爱之人并非婉柔,可到了这时却觉得心痛如绞,眼泪也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后悔也罢、愧疚也罢,他全然控制不住自己落泪,泪如雨下之际,只觉自己伤心的不只是婉柔,也是自己,从此以后,这世上他再无可全心全意信任之人了。
在这黑暗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以为自己真的在一场噩梦中,久到他开始忧虑这噩梦何时才能醒来,才见眼前灯光一闪,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
柳泉。
柳泉一手拿着火把点亮了韩枫头顶的油灯,另一手则提着两坛酒。他没说话,自顾自坐在韩枫身旁,拍碎了两坛酒的酒封,将其中一坛递给韩枫。
韩枫这才看清自己的所在——他在昏昧之中,居然莫名其妙地又走到了那金矿的尽头。想来,在矿口负责看守的士兵见他神色不对,就没敢拦他,反是把他的位置告诉给了柳泉几人。不过,现在前来找他的竟是柳泉,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
但想想看,除了柳泉以外,其他人也的确不会来寻自己。离娿她自己伤心还怕不够,明溪过来的话又觉尴尬,杜伦行动不便,唯有柳泉——竟还算是同病相怜。
柳泉仍未说话,他用自己的酒坛跟韩枫手中的酒坛碰了一下,便仰头先喝了起来。韩枫看他神情落寞,心知他多半是想起了卓小婷,那又何尝不是他痛心之事,韩枫心下一酸,不等落泪,便也仰头灌了一大口酒。
眼泪在他仰头的那一瞬,终究是从眼角滑落,在头顶灯光中,带下一条金色光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