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韩枫已经冲上城楼,柳泉才松开紧握着的拳头。不知何时,那拳心全是汗水,因紧张,也因激动。
此刻马队已基本站稳了阵脚,开始反攻,明溪肩头没了压力,将红旗放下,才注意到柳泉的样子。她不由得揶揄笑道:“柳帝,若我不是见过你曾经对枫的所作所为,只怕这时候真要以为你们是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的好兄弟。”
柳泉谦笑道:“此时此刻一致对外,朕当然紧张些。倘若他出了什么事,军心一乱,天马也不听号令了,这丰州城的士兵反扑过来,咱们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他顿了一顿,又叹了口气道,低声道,“我向来以为跟他不相伯仲,那****从地下钻出来,我也只以为是他运气好些……今日才知,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落后了。”说到最后几个字,他又咳了起来,随后从怀中掏出个精致的小药瓶,倒出几颗紫英寒石散借着捂嘴的时候放入口中。
他的动作轻巧,云楼之下的士兵们看不到,但却尽数落在了明溪的眼中。
明溪目光闪动,暗暗摇头:这几句话柳泉说得倒是诚恳,虽说他此前用尽了诡计想要害西代,但看他落到如此田地,还是不由得人心起唏嘘。更何况就算是敌非友,但方才韩枫不顾自己伤势为他挡那床子弩射来的火雷,他也为韩枫放声提醒,那时电光火石间均来不及算计,可见皆是出自真心。若说只是为了同仇敌忾,似乎又有些牵强,恐怕唯有从小到大一同走来的兄弟情分,才能解释了。
柳泉这时又道:“韩枫既然上了城,看他的样子,咱们这场仗便已算胜了一大半。呵呵,可笑我们北代的士兵原本是出力最多的,但这场大战过后,天底下恐怕传唱的都是西代帝皇身先士卒,第一个破开丰州城关。嘿嘿,这个功劳还是要被他拿去了。”
明溪没有接话,而是问道:“那么以后呢?柳帝,这丰州城中有赵公和倭人在,你有没有想过这些事情一旦公开,会引起多大的动荡?终究咱们再怎么内乱,都是内战。北代哪怕牵扯了戎羯人进来,但在天下人眼中,戎羯人到底属于我们的属国,还不算是外人。可是这事情涉及到了倭人,那就不一样了。”
她原本想着倭人一开始是北代引来的,此刻既然反叛了,柳泉势必希望韩枫能够将之灭口,永除后患,岂料柳泉的答案却出人意料:“那倭人又不是我们引来的,怕什么呢?三公主,你莫不是以为只凭区区赵公就能请得动他们……那才是太天真了!”
见明溪脸上震惊神情一闪而过,柳泉才继续说道:“三公主,你果真不知道这其中的密谋么?哈……看来你和当年的老王爷耽于保疆卫国,竟都不知实则是为何而战了。”
明溪本认为柳泉的话无非惊人耸听,但听他提起詹仲琦,便不由得多上了些心,直视着他,问道:“你说什么?”
柳泉反问道:“那你且说说看,我们现如今是在为何而战?”
“现如今?”云楼之下喊杀声此起彼伏,在他们心中,只觉得一直以来的杀戮都是理所应当的,但明溪此刻被柳泉这一问,竟一下子怔住了,不知该如何作答。是啊,她为何而战,韩枫又为何而战?
一开始韩枫是为了离开那个囚牢,她是为了守卫这片国土,但当后来他到了西代起兵叛乱,这一切就变得都不一样了。
是为给西代的老百姓讨公道么?可先帝对他们虽然苛刻,却远到不了逼他们造反的时候啊。那么只是为了作芒侯的先行军么?还是为了以后能够当上帝皇……去重新缔造一个和平的盛世?
但这都是一己私利,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跟随着,从没有人质疑?
那些百姓,那些死伤的士兵,他们心中是否知道自己为何而战?当家国破灭时,可曾后悔被无端卷入这个乱世?
柳泉见明溪久久不语,便接下了话,道:“我一开始也觉得是为了出心头这口恶气而战,但当我成为了北代的帝皇,见到的事情越来越多,考虑的东西也要越来越多时,我才觉得,这场战争的背后,是有另一股势力在推动着的,这势力,甚至远超皇权。”
“远超皇权?你是说……”明溪惊疑不定,“比我大哥他还要……权重?”
柳泉道:“正是。所以我做了个大胆的猜测,我想,或许连帝都那位帝皇,都不知道这场战争究竟从而何来,因何而起。你们看到的或许是各地藩镇割据,军权外拨导致公侯各起异心,又因我和韩枫都有着帝族血脉作引子,所以大家便拿我们当挡箭牌,借机想从天下分一杯羹。可事实上,我们或许都是挡箭牌,都是它的挡箭牌。”
“它是谁?”明溪此刻的心思早已不在战场上,她隐约觉得柳泉所说诚恳非常,这竟真的是他倾心所想。而他这般聪颖,心思有这么多,所想所得,终归有独到之处。
柳泉微微摇头,道:“不是是谁,而是是什么。你们都以为是为了权,实则在我看来,是为了这个。”说话间,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钱,抛向天空,又接在手中。
铜钱是最低贱的货币,尤其在这个烽烟遍地的世界,一枚铜钱只怕连半碗米都换不来。但这轻飘飘的铜钱在柳泉手中,却似乎有了沉甸甸的份量。它在空中掉了个个,阳光照在其上,光影晃在明溪脸上,让她心中悚然一惊,忽地想到了些什么。
“是为了钱?但是……无论是赵公还是邢侯,抑或梁公与芒侯,他们都不是缺钱之人。甚至可以说,他们平日里一呼百应,哪里有要用钱的地方?”明溪虽然不像那些养在深闺中的公主不知钱的作用,但到底也曾享受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对于公侯的生活,她也有所了解,故而未敢轻信柳泉的判断。
柳泉却冷笑一声,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我说过我们都是挡箭牌,自然赵公邢侯之属也是。在他们背后,却有一人既掌钱,又想掌权,那人究竟是谁,三公主你难道猜不出来?”
话说的如此明白,明溪却不屑地笑了笑,道:“你说宋王?他向来只在帝都王府中当他的闲散王爷,就连政事都懒得理睬,何况打仗夺权?更何况,他要是想当这个帝皇,怎地当年不与我父皇相争?如今过了二十年了,即便要争,不觉得晚了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