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天边再也看不到那片火把,韩枫才松了口气。
明溪几人被人蛊背着,依次从那耸立的高墙上送了下来。几人脚一沾地,便都围到了韩枫身旁。骆行这次再不敢多话,他第一时间从韩枫手中接去了杜伦,随后带着所剩无几的士兵退下收拾关中残局——虽说关口不再,但几栋房子还是幸存着的,众人累了这一天,他眼下的首要责任是找间能供休息的屋子。
韩枫灰头土脸,刚想抬手抹抹脸,冷不防明溪已扑到了自己怀中:“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怎么才出来!”
忍了半日,明溪此刻终能放声大哭。她顾不得韩枫身上的泥土又脏又臭,只放肆地紧紧抱着他,生怕他再离开。受离娿误解的委屈、困守孤关的压力……所有的情绪在此时都如破闸洪水般伴随着泪水涌泄而出。
“对不起,害你担心了。但我也是一样,我有多怕再见不到你。”韩枫的语气仍然平淡,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情与明溪并无区别。那地底“土”脸所展现的“结果”,不管是真是假,都曾让他一度心灰意冷,甚至丧失生念。即便此刻他站在天幕之下,想起明溪的“结局”,仍觉浑身发冷,只怕那一切就在他眼前成为真实。
“呵呵,枫哥哥也真是……只知担心明溪姐姐,就不管我们这些人喽。”离娿见那二人抱了许久也不分开,终于忍不住开了口,调笑之间,也带着些许不平。
韩枫这才缓缓放下紧搂明溪的手,看了离娿一眼,摇了摇头,道:“你……唉……我说了不要用渎神大法,怎么还是不听话?”
明溪莞尔一笑,道:“你也别说她。若不是离娿用了渎神大法,那些化兽者则能轻易被制服,我们又怎能有足够时间来准备守关?再者,你让她听你的话,你也知道她的性子,什么时候肯听话了?这不是火上浇油么。”
离娿笑道:“还是明溪姐了解我。不过,枫哥哥,你究竟是怎么忽然不见的,又是怎么忽然从土中冒出来的?你要是不回答,只怕我们今晚上都要睡不着了!”
“我……这要说起来,可真要说一晚上了。”韩枫笑叹一声,“不如先去看看骆将军他们准备得住处如何了,要让我讲,总也要吃饱喝足了,洗干净了换身衣服再说。这样子你们不觉得难受,我都受不了。”
明溪“噗嗤”一笑,道:“你养尊处优这些日子,倒知道讲究了?当年在鸿原上见我,可是比现在还要更邋遢呢。”
三人难得说说笑笑如此融洽,就连韩枫都觉奇怪,不知为何明溪与离娿忽地一反往常,竟破天荒头一遭站在了一起,暗忖莫不是方才同仇敌忾,她们才会放下了既有的敌意。
几人往“关内”走去,此刻天马业已归去,人蛊则默然跟在三人身后,四周一片沉寂,唯有这欢声笑语在山中回荡,哪里还能感受到半个时辰之前那剑拔弩张的气氛?
而在无人能够看到的黑暗中,一个消瘦的阴影却始终盯着韩枫:“真没想到,他竟真的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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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枫收拾停当,随便吃了些饭菜,便与离娿、明溪讲起那离奇的经历。
从被“那人”拽入地底,讲到那人忽然撒手离开,再讲到他被大地压困,几乎连意志一同被压垮。
他心知这两名女子都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便讲得格外细致,惟独到了“土”脸处,含糊过去,只说那“土”脸显示出了他身边所有已死之人的临死样貌,并未讲连他自己也捉摸不透的那些惊心动魄的面孔。
而当讲到他如何定下心神,逃出生天时,他恍惚间,又仿佛回到了那个冰冷潮湿令人痛苦的地方,重新体验着当时的一切。
那时他虽然想到了化己为土,但想与做之间,却隔着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并非凡人可以逾越,甚至那道鸿沟对于他这样的破障者而言,也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存在——如果都不知道那应是什么,又何谈跨过?
他也曾尝试着集中自己的全部思维,关注在这四个字上,然而手摸过去,依旧手是手、土是土,两者分割开来,如同敌我两端。
万般无奈之下,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彼时他被困在智峰所拟“天地”之中的情景,都是他一动也不能动,何其相似,却也何其不同。
詹仲琦曾经说过,但凡天地,便皆有准则。创始者所定之准则,只要依随而行,就能够无往不利。智峰所拟的“天地”,准则是她定的,可如今这个“天地”,这准则又是谁人来定?他一直认为人不能穿土而过,可那把他拉进深渊的人却可以,难道这于准则而言,不矛盾么?
准则应该对所有人都适用,没有道理旁人做得到的,他偏偏做不到,更没有可能所有人都做不到的,有个人却偏偏能反其道而行之——若真是如此,这世界岂不乱了套?
想通此点,韩枫原本自疑自惑的心竟缓缓重归平和。一切又都回到了那个老套路上,一切又都回到了那个最开始的问题上。
什么是天地之气?是因果。
什么是因果?却无人能说清。而因果,本该是这个天地最核心的准则。
那么,人之为人,又有什么因果呢?人又是什么,“我”又是什么?韩枫本以为自己破了“识障”之后的“我障”,这个问题他早已想清,他早该看清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但直到此刻,才知还有一层窗户纸未曾捅破。
恰如夷族神庙之中的塑像,他与离娿本以为那金色的蛇身之下的,就是万物众生的本相,此刻再去想,那些本相也皆是泥胎打造,真正的万物众生,并非血肉,而是鲜活的生命。
是什么赋予了血肉生命?让它们知道吃喝甚至思考,这才是真正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