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虎微微一怔,随即嘴硬道:“还用人教么?我自己想出来的!”
离娿摇头哂笑道:“徐大哥平日在山上不理人事,怎么这会儿忽然变得聪明起来了?莫不是你跟外人勾结……”
徐虎冷哼一声,怒道:“臭丫头,你别耍滑头。莫说这些话的的确确是我想出来,就算是旁人说出来的又怎样?哪一句不是实话!你难道不是西代的新后么?你带着这些人,难道不是要去帮西代造反么?”
离娿看着他的眼神如同看着一个死人。她外表坚强,但对着这些山上人,实则已灰心丧气到了极致,此刻被徐虎一再相逼,终于忍无可忍,忽然瞪大了眼睛怒喝一声,道:“徐虎,既然如此,你敢不敢跟我赌上一赌!”
徐虎嗤笑道:“赌什么?你还有什么能跟我……”
然而一句话没说完,他忽然觉得脖子一凉,再回过神来时,骇然发觉自己飞到了空中——确切而言,并非整个人飞到空中,只是头颅高高飞起,往下瞧去,竟能看到鲜血如喷泉一般飚射而出,喷得旁边人浑身都是。
徐虎的口中仍然还在摆着“赌”的口型,但由于头颈分离,声音再也发不出来,直到脑袋落在地上,他的嘴仍微微嘟着,叫人看着又觉好笑,又生胆寒。
“赌命。”等徐虎的眼睛失去了神采,看着这张死不瞑目的脸,离娿才缓缓吐出这两个字。她眼圈微红,又仿佛是映着血光,叫旁人看上去汗毛倒竖。而其余的山上人就算被徐虎说得心有惴惴,可见了如此架势,一时半会儿也再不敢有人对离娿口出质疑。
一众山上人中不知是谁先尖叫了一声,然后一群人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小丫头不是不能杀人,她一直让着他们,只是念在同族份上,可一旦逼急了,竟然也会翻脸不认人。
而这些人虽然好吃懒做,但也不乏曾经在山间擒狼斗虎的能人,他们盯着离娿的眼神极其复杂,像是看着一个怪物,又像是看着一个行走在世间的“神”。这些人并没有完全抛下手上功夫,毕竟常在山中,总还是会遇到猛兽,而他们便算得上是这山上人的“士兵”,可是竟连他们,也没有看见离娿方才是如何出的手。
夷族历代祭司都是凭着一身出神入化的驱虫之术叱咤风云,少有人能用出这等惊世骇俗的功夫,而更令那些山上人不解的是,徐虎说出了这么多“明摆着的事实,”但那些山下人仍笃定地站在离娿身旁,没有人有丝毫的动摇。
他们簇拥着离娿,但却没有一个人对离娿表现出来紧张的神情——他们必定是完完全全地信任着她,依赖着她,才会如此。可他们明明在一年以前,还不是这样的。他们中的很多人还迟疑着要不要到山上来跟着一起过这种自由懒散的日子,究竟是什么让他们彻彻底底的改变!
山上人并非全都是脑子一根筋的实诚人,相反——只有那些自以为小聪明的人,才会想尽方法来偷懒。而这些人一旦惊疑不定,便顿时成为一盘散沙。
原本就站在徐虎身后的一名男子站了出来,他说话的声音很大,但早已没了徐虎方才的底气:“你……你这丫头,竟然杀害同胞!”
离娿的脸色很平静:“我没有杀害同胞,更没有杀害同族。”她睁着发着血光的眸子看向那些山上人最年长的一个,道:“阿山老爹,这些人中,我最不怪的就是你。”
寻常的山上人都是盛年人体格健壮,老年人虽然不至于如孩童那般吃不饱,但也面有菜色,可这位“阿山老爹”看样子已经过了六十岁,头发乱糟糟,胡子乱糟糟,皆成灰白,但身子却结实得很,且红光满面,健康得很。
阿山老爹对着离娿点了点头,道:“小师妹,你不用喊我‘老爹’,咱们总是同辈的。”
离娿断然回绝道:“早就不是了。阿山老爹,师父找了我的时候,便已经把你逐出了门,这句‘小师妹’,我是断然不敢受的。”
阿山老爹“哈哈”笑道:“你跟师父真是一模一样的脾气,难怪他喜欢你,肯倾囊相授。”
离娿摇头道:“此话差矣。阿山老爹难得活了这么大的岁数,可到现在却没有看明白师父的良苦用心,可见师父行事半点没错。人之于术,犹如碗之于米,有多大量,便装多少东西。师父他老人家因材施教,对阿山老爹虽然传的不多,但却都是为了夯实基础用的,倘若能够学到极处,未必不能返璞归真,成为大祭司。然而你好高骛远,才误了师父一番苦心。然而我说我不怪你,倒不是因为咱们有着几分香火情……只是因为,阿山老爹压根就不是我族中人,当然不需要恪守这些规矩。”
一言既出,众皆哗然。跟着离娿的山下人对她所说的话全盘接受,并没有对这句太过匪夷所思的话有过激反应,然而那些山上人却七嘴八舌,骂了起来。
“丫头,我看你是疯了!”
“驱虫之术只有本族人才能学,你胡说什么?”
“光看相貌也知道阿山老爹是我们族人,你真是没有别的话好说了!”
“我看你才不是族人,否则怎么会杀徐虎?”
……
七嘴八舌,不一而足。
站在离娿身旁的山下人听不惯山上人对离娿的恶语中伤,终于也奋起回骂,一时之间,林中乱语纷纷,你一言我一语叫人头痛,完全分不清楚实则谁说了什么,谁又骂了什么。两边人越说便越生气,直至有人互相扔石头,乃至挺起刀枪,便想兵戎相见。
从始至终,阿山老爹和离娿都冷眼旁观,直到此刻,才出言拦阻。
离娿只轻轻拍了拍掌,山下人便静了下来,阿山老爹却猛吸了口气,然后狂啸起来。这声啸如狂风骤雨,震得树叶哗哗而落,山上人适时住口,看着他又惧又怕。
啸声毕,阿山老爹才道:“你这话说得是不错。你是黛青族的,我确实阿金族的,论祖寻源,的确并不算同族。只是在师父那一辈时,两族便已合二为一,师父也曾讲过从此以后凡我族人再不许起阿金黛青的门户之见,怎么师妹反倒忘了?”他顿了顿,忽地笑道,“这也难怪你会忘。师父说这句话时,师妹还没出生,到了这会儿才十几岁,哪里知道两族相争的血腥,哪里体会得到师父说出这些话的语重心长,哪里记得情真意切呢?”
离娿听了这一番话,暗骂阿山老爹一声“老狐狸”。他娓娓道来,说的话是情真意切,然而其心叵测,叫人心寒。他言下之意,推古及今,看似在说昔日的阿金黛青两族,实际是在说如今的山上山下互起隔阂。他言必称先师,出口必讲和平团结,那么自然将挑事者好事者不尊师者这些帽子全都扣在了离娿头上,且让人极难反驳。
论起言辞之利,他却比徐虎老辣得多了。
然而越到此刻,离娿反而显得越高兴。她嘻嘻哈哈地拍起手来,眉眼一弯,娇声道:“阿山老爹说得真动听。我可实在是笨,方才竟然会问徐虎是谁教他说那些话……眼前就有这么一个现成的好师父,他还要去找谁呢?”
阿山老爹不置可否,只道:“我十二岁拜师,比你拜师时的年纪要晚一些,但那时老人皆知,我只用一年便学全了寻常祭司需要花三年才能学会的东西,如果我记得不错……小师妹你再天纵奇才,学那些东西也用了两年有余。如何能说我天资差?如何能说师父因材施教?我若并非夷人,师父怎能教我?”
夷人身体本就娇弱,能够活过五十岁便已算古来稀有,他年六十有余,在场众人多数都是他的晚辈,故而皆尊称他一声“老爹”。此刻听他说起旧事,竟没有几人知道,莫说山下人不信,便连山上人也心有揣测:毕竟离娿是近几年新起之秀,她号称夷族百年来最厉害的大祭司,世人皆知。
而众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离娿竟然对着阿山老爹点起了头:“你说得不假,你学得是比我要快许多。”山上人听了这句话,登时哄了起来,然而离娿却不缓不急地讲了下去:“但那并不是因为你天资比我要好,而是因为你事先学过阵法!”
这一句话如平地生雷,顿时叫所有人一惊。阿山老爹冷笑两声,却并未辩驳,离娿则继续讲道:“阵法也好,驱虫之术也好,都是万法归一,最终所求并无二般。你能够感知天地之气,学起蛊术来,当然事半功倍,若旁人三年学会的东西你也要用三年才能学会,那岂不笨得无可救药!”
阿山老爹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既然师妹一定要这么说,那我也没有办法。只是不知师妹是否有证据?”
离娿微笑道:“我既然来了,就料到你有此一问!我当然有证据!这天这地,就是证据!师父留下来的东西也是证据!至于我自己,更是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