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是韩枫过得最狼狈的一晚上,甚至彼时在鸿原上吃了上顿不知下顿在何处时,他也没有这么狼狈。
身上的痛苦稍一忍耐便可过去,心中的愧疚却如炼狱烈火,让人无法解脱。
韩枫牵着马起初走得平静,后来则越走越快,直到再也听不到梁钧的叫骂声时,他滚鞍上马,向南狂冲。
晓灼懵懵然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但夜林奔驰倒给了它一种回到希骥山的快意。它长嘶一声,往前疾驰。一人一马都不觉得累,这一跑,便跑到了翌日一早,而韩枫到此刻才发觉,晚上这么跑着,就仿佛在原地兜圈,兜兜转转间,他又回到了昨天晚上遇见梁钧的地方。
韩枫自然是不信所谓“鬼打墙”之类的鬼话。即便这世上有鬼,他有白童在身,也见鬼杀鬼,什么都不怕。
他凡事都好自己苦思,眼下见这林子走不出去,倒也不着急,只凝神细想。他向地上看去,只见马蹄蹄印斑驳,才知自己并不止在这林中绕了一圈。他又往前看去,这才觉出这些蹄印虽然错综混乱,却又集中在一起,。他索性又催马往前走了几步,这才觉出其中的因果。
那些树枝看似七零八落,实则摆放之中别有玄机。其中几根树枝挡在晓灼的必经之路当中,而它原本经过那树枝时不该有所反应,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它凑到跟前闻了闻,便掉转头去,自然而然选择了旁边一条小径走。
如此行了大半个时辰之后,赫然便走到了那木屋后边。隔着众多蚂蜂窝和树叶,仍能看到木屋之上袅袅的白烟,时间尚早,想必屋中人都没有起床。那木屋在白日看着更为简陋,而这时绕到木屋之后,才见此处也燃着一堆篝火。
那篝火已经熄灭得差不多,隐隐的黑烟与红色的火星相伴,带出了一股呛味。晓灼闻到这股味道之后,并没有如那些蚂蜂一样避之犹恐不及,反而趋之若鹜,上前深吸了口气后,精神一振,猛地发力继续往前跑去。
那味道必定是晓灼躲避树枝的原因。韩枫心中暗自明了,待回到原点后,这一次特意拉紧了晓灼的缰绳,仔细辨明方位,强行带着它偏离那道路而去。
那奇怪的驱虫散与离娿给他的驱虫散并不一样,但毫无疑问必定出自离娿手笔。韩枫并不敢确定自己清楚明白离娿究竟为何要借黑子一家人的手把自己困在这蚂蜂林中,却心中隐有惴惴,暗忖离娿救出他们一家人,也算准了自己会往南来,甚至算到了自己骑马的脚程,同时……她也算准了自己对黑子的愧疚之心。
这些事情对冰雪聪明的离娿而言并不算太难,而不出意外,过上数十年,只怕智峰便要有后人了。但是过忧不祥,见了如今的智峰之后,韩枫实在不希望见离娿也会变成那副鬼样子。
只消他看破离娿用的伎俩,带着晓灼往南直行了一个多时辰后,晓灼便终于恢复了正常。韩枫这才暗暗松了口气,眼见太阳高照,只觉腹中饥饿,然而他带着的干粮都留给了黑子一家人,此刻又困又累,着实没精神去采些野菜充饥,便索性松了缰绳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任由晓灼去吃青草,自己则进入了梦乡。
他这一睡,再醒时便到了傍晚。休息了大半天功夫,他精力恢复,饶是腹中饥饿,并不能够让他志气消磨。这时他精神好些,脑筋也转得快了许多,见不远处有个蚂蜂窝,从怀中拿出驱虫散就近一烧,等了一炷香的功夫,见那蜂群散尽,便挥刀将蜂窝斩下一小段,接了些蜂蜜聊以果腹。
如此边走边行,其间偶有小憩,到得次日正午,只觉身旁再也没有蚂蜂窝,倒是不远处能够听到哗哗的水声。韩枫想着能在水里捉条鱼吃,精神大振,催马而去。
晓灼这一疾驰,须臾功夫便至清江之旁。那是一条与苍梧之林深处的纳河差不多宽的河水,上游可见数块巨大石块伫立在水中,且地势陡高,导致水流加剧,奔腾之间白沫四溅,那“哗哗”水声自然也是由此而出。
韩枫往下游瞧去,但见此处宛如一个山谷,水流倾斜到此处逐渐平缓,然而水底呈蓝黑之色,昏昏然不知有几十丈深,叫人看了颇为头晕目眩,胆战心惊。
他水性甚好,便想凫水而过,但晓灼到了那河水之旁却鸣嘶不已,极为不安,说什么也不愿意往水中迈步子。
韩枫无奈之下,见下游最窄处倒是建了一座木桥,可惜那木桥两端看似坚固,最重要却破了一个大洞,竟仿佛是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砸穿的一般。
韩枫走到那木桥旁边细看,只见那大洞横贯整座木桥,两边牢靠处相距超过十余丈,暗忖凭晓灼一跃之力,这十余丈并不足以拦住自己。
他急于赶路,便催着晓灼上那木桥,岂料晓灼不止不愿凫水过江,连木桥也不愿意过,四蹄死死扒住土地,如同铁铸铜浇,便是韩枫身有白童,一时半会儿竟也拉它不动。
韩枫又是好奇又是好笑,心想晓灼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站在马王峰头犹敢径直往下跳,不想这会儿竟莫名地怕起水来。然而他勘破我障,倒也不是全然顽固不化鲁莽行事的人,只暗自一想,便觉事有蹊跷。
江水深不见底,很难讲其中没有生出什么怪物来。尤其此刻在苍梧之林中,万事都需小心。韩枫放弃与晓灼较力,俯身找了块又大又沉的乳白色石头,走到那木桥之上,照着那江水最深处扔了过去。
“泼辣”一声,巨石入水而沉。
韩枫凝神看去,借着清亮水光,只见那巨石慢慢往下而去,白色的石面逐渐变成了深绿乃至深蓝,水纹荡漾之中,那石头已沉了数丈,而这时水下忽地动了动,一庞然巨物横亘而出,那石头转眼之间已不见踪影。
那东西来得好快,眨眼间便游到了木桥下,而这时韩枫还没有瞧见它的头尾在何处。
“不好!”韩枫背后只觉一阵凉风起,他几乎是不假思索间往空中一跃,而就在他脚离开木桥的同时,只听木板被一物“咔嚓”一声撞裂开来,木屑四溅之中,韩枫回首看去,却见一张血盆大口只离自己不过盈寸之隔,那满口腥臭之气几乎熏得他喘息不得。
这是他最接近死亡的一次,韩枫刹那间甚至觉不出自己的心跳,只知凭着本能缩身一踢,脚尖点在那怪物嘴端,借力再往上纵了一丈有余。而那怪物撞破木板钻出水面本已尽了力,被他这力比千钧的一踢耗尽了上升之势,“啪”地一声将剩余半段木板桥撞为碎片,重新落回到了水中。
韩枫在空中翻了个身,同时抽出了紫金刀在手,这才翩然落到岸边,轻轻喘起气来。
方才这一踢一翻,实则已是他与白童合力施为,以他如今本事,倘若无白童相帮,只怕方才已被那怪物一口吞下,连骨头都剩不下来。
韩枫回首看去,只见那河心正中如同沸腾了一般,四处都是水泡,而等那些水泡一个又一个消失之后,水面平静如初,再也看不到方才那怪物的踪影。
韩枫如同做了好大一场噩梦,浑身上下都是冷汗。他回了回神,才赫然记起曾几何时,自己见过这怪物一次。那是在纳河之上,彼时那只蒙鳙比眼前这只还小些,但不费吹灰之力就打碎了一艘坚硬的独木舟,将船上的四五个男子吞进了肚子里。
彼时离娿有本事让蒙鳙知难而退,如今的韩枫却有些一筹莫展。不消说了,她口中的“惊喜”自然指的是这水中的巨怪,想不到与纳河远隔千里,此地竟也有跟彼处同出一源的巨怪。然而,这江上原本搭着木桥,说明有人常常经过,那木桥断裂之处并不算久,说明这蒙鳙也是刚来不久,那么“妖物”骤现,又是否是因象城的圣佑之阵有变所致呢?
韩枫一时间不得而知。
他回首看向晓灼,见晓灼站在离岸颇远的地方,“咴咴儿”地对他叫了几声,看那架势,竟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韩枫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道:“你呀你呀,倒真是亏了你了。”回想方才若真是强拉着晓灼过木桥,只怕晓灼跃到那桥洞缺口正中时,蒙鳙便会疾冲而出。至时一人一马皆在空中,纵然他能够借晓灼之力逃过一劫,晓灼必定也会葬身鱼口,成为天下间死得最窝囊的马王了。
蒙鳙深藏水底,若是与它在地上打一场,韩枫自然不惧,但想到方才蒙鳙在水中的迅疾身影,韩枫便觉心底发寒,委实没有底气跟它在水底拼个你死我活。此路不通,只得另辟他径。韩枫仰头看向清江上游的巨石,暗忖让晓灼爬山虽然有些困难,但到底还是比过木桥来得可靠。而正当他打定了主意时,却听见一个孩子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我可找到你了!”
说话的,自然是黑子的长子——梁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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