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象城,若快马加鞭,只需二十日。”詹仲琦站在船尾,对着韩枫的背影道。
韩枫静静转过了头,看着詹仲琦身旁的婉柔,似在问询。
婉柔眼圈一红,但终究点了点头,道:“你一路小心。”
清秋这时还没有上船,见几人如此,便牵过了晓灼,道:“往南去都是山林阻隔,脚力总要好一点才行。”
韩枫说了一声“谢”,给晓灼戴好马鞍,翻身上马;又对众人抱拳说了一声“保重”,便催马南去。
张乐金几人这才意识到自己奉命保护的韩帝竟要只身赶往苍梧之林,他们仓皇失措想要上马去追,然而晓灼跑发了性子,等他们上马再往南看时,但见天地之间黄尘滚滚,哪里还有韩枫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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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枫甩脱了十人队,驾着晓灼向南狂冲而去。他难得如此纵马疾驰,此刻身在马背之上,余光所见两边景色飞驰后退,一时只觉无限快意。
而在这风驰电掣之中,他凝神去回想此前经过苍梧之林看到的人和事,暗自思索究竟是出了什么情况,才让离娿不得脱身。
象城已成死城,那么离娿必然不会因代人的事情起差池,既然如此,只能是夷族内部的纷争。
想到此处,韩枫忽然深吸口气,明白了离娿是被何事所扰。
是那些所谓的山上人!
山上人早已不算纯正的夷族,他们依靠象城的补给苟延残喘,如今象城被离娿全锅端了,他们赖以生存的来源也就断了,如此一来,那些人岂肯善罢甘休。
彼时离娿离去时,韩枫见她志满意筹,总觉得她只是回夷族的村庄去召集夷族人,然后再带着这么一支大军浩浩荡荡地杀过来,却浑然忘记她原本有那么头疼的事情要解决,而离娿平日虽然杀伐果决,但对待自己族人却向来怀着慈悲心肠,想当时,她被那山上人推来搡去那般欺负,到最后她也只是委屈哭泣,并没有对对方发脾气。
想到前年所见,韩枫轻叹了口气。他那时算得上是被离娿半胁迫着进了夷人村落,又因此前离娿伤害过婉柔,所以他对这个小姑娘并没有太多好感。然而真正让他心中一软的,正是面对着那些昂藏大汉的离娿。
她委曲求全,其隐忍完全不像个十四岁的姑娘,而也是见过那样的她,才让韩枫一下子对她改了观,心中隐约起了怜惜疼爱,此后无论她再如何调皮捣蛋,甚至对明溪如何苛刻,自己都很难对她生起怨怼之心。
这是苍梧之林的北缘,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杀机,而且那些树也没有东边的树大,从几棵倒下的树的年轮分辨,这些树似乎只有十几年大小。
有了上次进林的教训,韩枫勒停了晓灼。彼时九灼进苍梧之林还知道打打鼻息,踌躇不安,然而不知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抑或是这林中真的没有危险,晓灼趟步就往里边冲,甚至没想到照顾背上还有个人。
韩枫眼见着面前横着根树杈子,忙生拉硬拽,把晓灼扯偏了方向。而正在此时,只听林中簌簌然有声响,他凝目看去,见是几个代人村民拿着锯和斧子,正在伐树。
那些人旁边已经倒下了几棵树,其中一个代人看样子像是木工,他随身带着墨线,正在一棵砍倒的银杉树上画着什么,口中念念有词,多半是在思索是要把这树做成椅子还是桌案。
那些人自然也注意到了韩枫,他们见他带着人皮面具,只当他是寻常代人。村民们热情憨厚,便对韩枫招起手来,道:“小伙子,你要往林中去么?”
既然有普通村民在此处砍树为生,想必前方并没有那些恐怖的水鬼蚂蝗。韩枫心中一松,道:“众位大哥,我要往前去,不知过多久才能到象城。”
他有意提及象城,想从这些人口中套出一些话。
那些村民之中有一人看来年纪最长,听韩枫如此说,不由站直了身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遭,瘪嘴道:“你都没带什么行李,怎么去象城?年轻人,我见过太多像你这样的孩子了,劝你一句,别去无谓送死。”
韩枫闻言来了兴致,笑问道:“大叔,如何是送死?”
那年长村民挺胸道:“你别看这林子里没什么危险就不害怕。小娃娃,你们这些年轻人我见得多了,都是富家子弟,骑得好马,穿得好衣裳,练了一手好功夫,就想到苍梧之林去冒险。你却不知,我们呆的这片林子又名‘小苍梧’,虽与苍梧相接,南方却有一条清溪阻隔,把那些毒瘴毒物都拦在了南边,否则我们怎敢在这里停留?年轻人,人生一世不容易,还是早早回家娶房媳妇,传宗接代孝顺父母吧,何苦将自己葬送过去呢?”
韩枫这才坐实这林中无险的猜想。而很显然,这些村民仍然不知道南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看来他们仍然对苍梧之林忌讳甚深,不敢前去。他在马上拱了拱手,正欲催马再行,那年长村民身旁一个满脸麻子的中年村民道:“喂,别以为小苍梧中就没危险。再往前去,到处都是蚂蜂窝,你若被蚂蜂蛰死了,可别说我们没提醒过你!”
韩枫淡然一笑,连忙谢过。他身上带着离娿配置的驱虫散,这是特意为他们在山间留宿备用的,此前在那无名小山里没有用上,用在此刻,再好不过。
见韩枫不听劝阻执意进林,几个村民互相对看了一眼,惋惜过罢,便继续伐木砍树。其中一人等韩枫走远,才对那年长村民说道:“村长,那溷河之中的东西真的不用跟他说么?”
那村长摇了摇头,道:“说也无用。我次次都讲,却从未有人听过。他若命大,被蚂蜂蛰了便会退回来,如果命小,便由着他去吧。总之他若不去,咱们还要到江流镇上绑了行人来祭给那东西吃,如此岂不省事。”
韩枫自然是没听到这一番后话。林中既无危险,他将驱虫散涂好之后,便放心大胆让晓灼往前跑去,除了不时要闪躲四处横弋的树枝,这一路竟算得上难得的坦途。
过到蚂蜂群处,他也见到了那些甚至比树冠还要大的蚂蜂窝。那些蚂蜂窝皆为淡黄色,有些则为米白,悬挂在他的头顶。大拇指大小的蚂蜂围绕着蜂窝盘旋飞舞,还有一些在蜂巢之上进进出出,而在这些蜂窝之下,则是皑皑白骨,叫人看着胆战心惊。
那些白骨有人有马,晓灼恐怕也是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马尸,它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着。它倒并不是害怕蚂蜂,而是担心落脚处踩到马骨,伤及遗骸。韩枫看它如此作为,回想九灼,暗自感慨。
九灼若来,势必狂啸一声,惊得这些蚂蜂不知所以,而后不管前路,只将那些骨骸当成泥土一般践踏而过。晓灼这小心之中所带出的慈悲,倒不似父马传来,恐怕是从晓寒骕骦身上所学。
想不到马与人竟是一般无二,同为马王,品性却千差万别,南辕北辙。
当晚一人一马也没有走出这蚂蜂林群,幸得韩枫身上驱虫散备得充足。他眼见天色已晚,便找了棵难得没有悬蚂蜂窝的树,倚树而息。
睡到半夜时,韩枫却被身旁细小的声音惊醒过来——确切地说,他是被白童叫醒的。
他虽然睡熟,然而白童却是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不合眼的,略有风吹草动,便生警觉,此时那响动并不大,可是韩枫依旧睁开了有些惺忪的双眼,透过重重夜幕看去。
只见不远处的草丛之中,有一个矮小的人影在蹒跚走着。他手中还提着个几乎比他自己还高的篮子,从地上捡起什么东西便往那竹篮中放。
韩枫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揉了揉眼睛,再细看去,只见那是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男孩,看身上衣服也不知多久没洗了,几乎和四周土地是一个颜色。他带着一个破烂烂的虎头帽子,走几步就要被树枝草堆绊上一跤,但因为身子矮,摔在地上也不嫌痛。这孩子看样子是摔皮实了,有时候走得累了,倒宁愿倒在地上多休息一会儿。
他两只小手沾的都是泥和草,如果在地上发现了蘑菇或者野菜,便会开心地轻声笑笑,然后把那些东西连根拔起,放到竹篮之中。
因为这林子里到处都是蚂蜂窝,罕有人迹兽迹,因此野菜丰盛茂密,甚至还有许多名贵的草药材。而最让韩枫感到意外的是,那孩子身上似乎也带着驱虫的东西,以致他走过一路,那些蚂蜂均望风而逃,并不敢对他过多骚扰。
“这孩子……”韩枫看着那男孩只觉眼熟,见他年纪轻轻,但拔菜拔蘑菇的动作竟甚是流畅,两只小手十指张开,却如天罗地网一般,有时候动作迅速,让人眼花缭乱。
韩枫又看了一会儿,忽地记了起来:这是黑子的大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