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儿,见信如晤。黛金池尸首数不胜数,若要寻乃母遗骨,手按血掌,大呼‘吾罪’,三声呼过,可行召鬼。召鬼无术,发于本心。”
那字条很小,密密麻麻写了这几行字。韩枫看到“血掌”二字时,忽地想起了黛金池畔那巨石最下方的红色掌印,父亲所指应该就是那个了。这么看,那个写诗的夷女真的不是普通人,而那血掌上,或多或少也有她留下的念力吧。而“召鬼无术,发于本心”八字,韩枫却觉琢磨不透。无术……那么就是没有法子了,这可该如何是好?
他回到军中后,想这句话又想了大半夜,才倦极而眠。
次日一早起来,整兵过后,终于有人传出了戎羯人和邢侯的战事起因。
对于戎羯人和平沙侯结为亲家的事情,戎羯族内部也有两面意见。一派同意,另一派却觉向来痛恨戎羯人的邢侯另有目的。然而邢曼歌是平沙城出了名的美女,又有邢侯的亲笔书信送来,同时邢侯还允诺随妹嫁妆中有千斛粮粟,戎羯汗自然动了心。
他排除众议,一心等着迎娶美人。没想到成亲当晚洞房时,那位“漠北女杰”邢曼歌又用出了“武装手段”,吉服之下暗藏匕首,大胆刺杀了戎羯汗。
“哎,我跟你们说,邢曼歌早就跟黄计都有一腿,只是邢侯不知道。”传话的是骆行手下的一个小兵,趁大家整装待发时,偷偷窝在十几个人中,爆了一句猛料。
韩枫听他言涉黄计都,忙抬头看向“黄沙包”的方向,见那虬髯大汗站在远处,向北遥望着,也不知在看什么。浪子兵军纪不行,这些人一早起来之后便一直在吵闹,想来都在传着黄计都和邢曼歌的小道消息。不过,这若是真的,那么黄计都孤身而回,想必邢曼歌是死在了戎羯人那边,他难道不伤心么?
而想到此处,韩枫又忽地想起一件事情。
柳泉!
柳泉之前一直充当黄计都的亲兵,他应该是跟着黄计都一起离开了离都,那么这一次送亲之旅他有没有随行?若是随行了,是不是也死在了鸿原上?
想到柳泉可能已经死了,韩枫忽地觉得口中一苦,心中也空落落的。不管柳泉有没有出卖过他,从小到大,他一直把柳泉当做亲兄弟一样看待。想着他机关算尽,总算出了离都,但或许没离开多久就莫名其妙地送了性命,他只觉为柳泉难过。
韩枫正自唏嘘,却听黄计都忽地高声喝道:“都别磨磨蹭蹭的!再有一刻,就集合出发!”
听了黄计都的军命,原本还在说笑的浪子兵登时严整了起来。韩枫把昨日用的朴刀交给了身边一个小兵,自己则拿起了缴获来的马刀——昨晚邢侯命黄计都集齐了所有战场上的兵刃,一千把马刀,从偏师尉开始往下分发,他自然也领了一把。这马刀比朴刀要短三分之一,不过刀口锋利,一刀便能砍下一只狼骑的脑袋。此刻他左臂外缠寒铁剑,右手马刀,胆气壮实了许多。
只是,当听到“北伐”时,他还是怔忡了一下。
代国建国五百年,国祚昌隆,但却从没人敢杀出羊肠关,在鸿原上与戎羯人一较高下。这一步迈出,倘若胜,那么邢侯将会名垂千古;但若败,损失掉的大多是他们这些囚徒之后,对于平沙城的兵力并没有太大损失。
邢侯真是打的好主意啊。
韩枫轻叹一声,仰头看向了天空。冬日隐藏在云雾之后,显得朦胧不清,那光芒并不耀眼,反而像是星光——如同深夜,苍穹之顶那灾星的星光一样。
羊肠关以北和羊肠关以南的风光景致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只是更干燥些,而大青山北的草原,也比南方的枯黄许多。
枯草之下,便是黄土。因为昨日刚刚征战过,地上到处都是狼骑和马儿的脚印,道路两旁,还残余着一些重伤而死的畜生尸体。
“好冷。”韩枫身后的一个小兵搓了搓手,看着那些畜生尸体,狠狠呸了一声,“要是能把这皮扒下来做成皮衣皮帽,也好过些。”
韩枫听了这句话,也不禁往那些尸体身上多看了两眼。狼骑是狼与獒犬配种而成的,那一身皮毛油光瓦亮,看着就让人觉得暖和,若真的做成衣帽,应该是可以御寒的。大青山之北的风大了许多,天气也冷了很多。呼出一口气,那白雾里几乎带着冰渣子,让人觉得身上的热气也被冻住了。在这样的冰冷之中,便是他的体魄,也觉瑟瑟发抖,
而骆行则插了句话:“别多想。走快点,赶紧打完了仗,等回去就好了!”
韩枫不禁瞟了骆行一眼。骆行平日里总是笑呵呵的,但到了这会儿,鼻子底下冻着两条清水鼻涕,浑身缩在一起,倒显得狼狈了许多。
“回去……”韩枫暗中哼了一声,骆行许是被冻坏了脑子,既然已经出了离都,怎么还会想着回去。不管怎么样,自己都不能回去,这北伐,他一定要活下来,而后在这个天地间自由闯荡,总有一天,不会再被别人欺负,不会再为旁人卖命!
那小兵没回骆行的话,他对着手哈了两口气,忽地眼前一亮:“偏师尉,你说,我们这次要是把戎羯人打赢了,那不是能抢回来之前那些女人么?”
骆行和其他几人也眼前一亮,想着之前被戎羯人抢走的夷女能够抢回来,只觉浑身一热。而韩枫却一怔。
若不是这个小兵提醒,他几乎忘记了这件事,不过夷女身子娇弱,在离都都生活不了多久,更不用说这极北苦寒的鸿原。经了大半年的折磨,如今那几千夷女又能够剩下多少人呢?更何况,就算抢回来,想着柳泉之前说的“夷女是毒”,他也不打算碰她们。
众人就这么说说行行,走到了中午时,太阳当头,浑身才觉得热了些。鸿原一眼望不到边,走了几个时辰,所见的景色竟然是一样的,不少人都产生了一直在原地踏步的错觉,越走越觉得疲惫。黄计都见大军走得唉声叹气,士气全无,便下令原地休整,生火做饭。
中午饭很糙,但出乎众人意料的是饭中竟然有肉。
大片大片的牛肉干,夹在已经冻得干硬的馒头里,放在火边一烤,香气冲鼻。
浪子兵们对饮食要求本就不高,之前在离都,往往数月才能见一点荤腥,这会儿每人分了一片牛肉,虽然干巴巴的,嚼在口中许久也咽不下去,但对于这些年轻人来说,便是美味了。
吃过了午饭,每个人腹中又撑又暖,身上也就暖和了过来。然而这时,排在大队最后的镇军却传出了一声厉叫。
这一声厉叫让所有人都打了个激灵,韩枫一下子就蹦了起来,抽出了马刀护在身前。周围许多人都跟他一样,大家都以为戎羯族的狼骑从后方偷袭了过来,结果起身之后,却见后方的草原平静祥和,天地间只有他们这些浪子兵,哪里来的敌人。
黄计都驾马而来,对众人挥了挥手,叫他们安心坐下,随后赶到了镇军中。
而镇军之中的惨叫声却一直都没有停,那叫声凄惨无比,叫人听着只觉头都要炸了。
所有人都等着黄计都的传话,一直等了半个多时辰,才有消息从镇军之中向全军传来。
镇军有人中毒了。
四五个浪子兵坠在队伍最后,趁没人注意,偷偷从狼骑尸首上切了一块肉,打算中午烤着吃。结果吃下去不到片刻,便口吐白沫,捂着肚子叫痛,直到喝了些盐水下去,把胆汁都吐了出来,那几个人才缓了回来。
听到消息的时候,韩枫一下子就愣住了。他没想到戎羯人会这么狡诈,竟然在死去的坐骑身上放了毒,可他们又怎知这些囚徒兵看见肉就不要命,一定会割下来吃呢?结果再晚些时候,黄计都终于传了话来,而这句话,才算解了他的疑惑。
狼骑的血、肝天生有毒,全军上下不得擅动狼骑的尸体。
听了这个消息,韩枫身边之前想拿狼骑皮毛做衣服的小兵也吐了吐舌头,再也不敢打狼骑的主意。而韩枫也终于明白戎羯人为什么会肆无忌惮地把那些尸体都留下:原本带着也没法子充当军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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