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门领刀枪,大军集合,三万四千人在谭千百的率领下,在家中亲人的送别声中,依序出了离都。
这是绝大多数离都人第一次手握兵刃。接过那简陋的铁刀铁枪时,所有人都沉默了。
手上沉甸甸的感觉,让他们的心头也沉甸甸的,到了这会儿,很多人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这一去是上真的战场去了。不同于平日的练兵,不同于大青山下的“实战”,面对的,将是被代人视为恶魔的戎羯战士。
韩枫身为偏师尉,拿到的是把钢朴刀。那朴刀立在地上时,刀柄顶端到他腰间,刀头在他胸口,算得上是中长兵器,比普通士兵手中的铁刀要长了一倍有余。
两军交战,一寸长一寸强,这朴刀是囚徒兵能拿到的最好的武器了,但饶是如此,刀柄上仍然满是倒刺,刀的钢头也不好,甚至有些地方还生着斑驳锈迹。
也不知邢侯和谭伯是从什么地方找来这么一大堆废旧兵刃,多半是正规军中淘汰下来的,本该回炉重炼,却有人有手段,把它们悄悄运了出来。
大军走了不到十里地,就见前方一马单骑须臾而至。马上人战甲血迹斑驳,但双眸却炯炯有神。
他戴着战盔,本来是叫人瞧不清楚面目的,但那一把大胡子却出卖了他的身份。
“黄师帅!”
月余不见,再瞧见他,每个年轻人却没觉得失望,反而多出了一丝欣慰。不管怎么说,这人虽然练兵残暴,但统兵御兵的本事却比谭千百好许多,在这些年轻人心中的威信也高。如今前去打仗,有他带着那是再好不过了。
年轻人们亲热的呼唤让冰山冷峻的黄计都微微一笑,他一勒胯下乌骓,看向了驾马行在最前的谭千百:“谭伯,小将有礼了。”双手一拱,行了个马上军礼。
谭千百忙回了一礼,问道:“黄师帅,不知戎羯人如今攻势如何?羊肠关战况怎样?”
黄计都道:“这次攻得很凶,羊肠关刚砌好的围挡已经被拆了大半,再过一个时辰,戎羯人就能攻到关口里边来。邢侯叫我传命,让浪子兵快些去。”
“浪子兵?”谭千百一愕,旋即想到自己这离都只是平常喊惯了的称呼,这城原本便叫做“浪子城”,而“囚徒兵”叫起来太难听,那么“浪子兵”三字,算是这三万多年轻人真正的称呼了。
谭千百点头道:“好。戎羯人总共来了多少?”
黄计都道:“三千人。一千人是普通骑兵,另外两千是狼骑。”
这时谭千百身边一个幕僚插了话:“黄师帅,那戎羯狼骑……我只听过,但从没见过,究竟是什么?只是个称号么?”
黄计都道:“不是。是真正的狼骑。戎羯人擅于驯狼,又拿狼和獒犬杂交,培育出的坐骑虽然没有马大,但是也能够载人,而且很凶残,轻轻一口,就能把人的骨头咬碎。”
“原来如此。”谭千百也叹了一声,“曾听说黄师帅在戎羯人住处生活过一段日子,那么是见过狼骑的了?我们的坐骑真的怕他们么?”
黄计都道:“如今代国上下分两种坐骑。大江以北骑乌骓,大江以南为赤骅。这两种马都怕狼骑,唯有大青山最西的天马,才不惧狼骑,甚至一蹄就能踢死狼骑。”
谭千百若有所思:“大青山最西,那比离都还要再往西百里了。”
黄计都道:“正是。只是天马成群,且性情暴戾不易抓捕。谭伯,如今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咱们还是赶紧赶到羊肠关助战去!”
众人继续向羊肠关赶路,黄计都御马行在最前,所有人看着他那一身血衣血甲,心中都存着疑问。
黄计都作为送亲使者,把邢侯妹妹送到了戎羯族,如今就他一人独自回来,戎羯人又大举南攻,那么邢侯的妹妹是否安好?这大好的和亲怎么最后竟落得这个下场。
※※※※※※※※※
大军来到之前练兵的大青山坪时,已能抬头见到漆黑狼烟直冲云霄。
厮杀声震天般响,从羊肠关方向传来。
“天呐……”韩枫行在阵中,忽听身边的几个兵小声叫了起来。他回头瞧去,见紧挨着自己的几个兵脸色都已变得惨白,甚至有个胆子最小的,整个人已经抖若筛糠。
见他们这个样子,他自己也有些紧张。毕竟第一次上战场,他又从没用过朴刀,也许跟敌人一个照面过去,他就成了一句无名尸首。
想到这儿,他不禁伸手进到怀中,轻轻按着胸前的父母灵位。仿佛能感受到父母对自己的庇佑,他这才踏实了一些。
而这时,羊肠关却忽地传来惊雷般的一响。
“啪!”
那声音震得所有人脑子一木,不少人面露迟疑惊慌。隔着数里地,便能被震得头发晕,更不用想身在关卡中的人是何情形。
黄计都在马上回头看,见众人畏葸不前,忙笑道:“不用怕!这是咱们平沙城新做的武器,叫做火雷,对付这些戎羯人是最厉害不过的!”
“火雷?”便连谭千百听了这两个字都觉陌生。
黄计都道:“对。就是大号的炮仗!狼骑没见过这东西,丢过去一炸一响,便能吓走一片。”
“哦?”谭千百登时面露喜色,“你怎么不早些说,有这等利器,还用得着我们么!”
黄计都笑道:“谭伯说笑了。这火雷……呵呵……有利也有弊吧。制得不多。”他没把话说明白,只是看着远处的羊肠关时,眉头微微一紧。
谭千百听他欲言又止,心知他是不愿叫身后这些浪子兵听着,便也不多问。不过既知己方有克制戎羯人的武器,他也就没什么顾忌,忽地抖擞精神,清了清嗓子,高声喝道:“漠北苍苍,有我故土。青山巍巍,照我丹心。生何百年,但求无愧。执刀执枪,战为吾邦!”
难得见谭千百露出了“英武”本色,后边的兵士们都受了感染,精神也振奋了许多。不少人应声唱了起来,然而没唱几句,却又听羊肠关响了一声。
此刻众人已距羊肠关甚近,那响声之中夹杂着的惨叫声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那些人在喊的分明是“救命”,这是代语,绝不是戎羯话啊!
谭千百一下子变了脸色,其他的浪子兵也登时慌了神。
与此同时,羊肠关凄厉的惨叫声直入云霄,久久不绝。
黄计都侧过了目光:“谭伯,怎么不走了?”
谭千百惊魂稍定,答道:“黄师帅,你……这……羊肠关里……”他一语未竟,忽见东方的地平线上灰蒙蒙的一片,竟冲来了一支大军。
黄计都忙调转乌骓马头看去,这时,所有浪子兵也都看见了那路大军,每个人心中都在猜测:那是平沙城的援兵,还是戎羯族的伏兵。
片刻之后,那路大军已距众人不出千步。这时,谭千百身边一个眼尖的幕僚忽地尖声喜叫道:“是邢侯!是黄沙旗!”
那大军之中隐隐约约有几点杏黄,在西北风的吹拂下不停地摇晃,正是平沙城的军旗。众人不约而同吁了口气,只有黄计都脸色微微一变。
他伸手一挥,不待谭千百发令,便命身后的浪子兵原地停了下来,旋即一带乌骓,已单独跑出了大队。
须臾,邢侯率着大军与浪子兵汇合,邢侯带着身边三四个亲兵也骑着乌骓来到阵前。
邢侯的装束甚是雄伟,他身着一袭金甲,左右肩膀的护肩做成了兽头模样,角尖齿利,像是要吃人一般。
映着天空阳光,他一身金甲闪着灼灼金光,整个人便似天神下凡。只是——头顶金盔上又系着一根白色发带,为这一身金甲平添了几分颓败之气。
而他身后的数万平沙兵也都在头顶系着白布条,有些人的白布条明显是临时从衣衫上扯下来的,还带着碎边。
这是出了丧事?
邢侯的父母早已去世,能让他这般处之的,除了妻子以外,便只有邢曼歌了。
众人都沉默了,只见黄计都驾马迎到了邢侯身边,随后下马半跪在地上,仰头说了一句话。
他二人离周围的人都远,羊肠关又不停传来打仗的声音,再加上四周风很大,谁都没听见黄计都说了什么,只知他那一句话说完后,邢侯仰天看了看,忽地“啊”的大吼一声,抽出马鞭来,一鞭子就抽在了黄计都的身上。
他那一鞭抽得甚狠,饶是黄计都身子壮实,也承受不住,竟被一鞭子抽得在地上滚了几滚,而后爬起身子,又跪了下来,对邢侯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
然后邢侯抽了那一鞭子之后,像是还不解气,他把马鞭往地上一扔,伸手就抽出了腰刀,一下子划到了黄计都的头顶。
黄计都合眼昂首,动也不动。
看到这会儿,谭千百忙驾马冲了上去。他一下子下了马,跪在了邢侯马前,双手拱在头顶,似乎是在为黄计都求情。而平沙兵和浪子兵这会儿都愣住了,只静静看着场中三人,大气也不敢喘。
不知过了多久,甚至羊肠关的战事声音都静了下来,邢侯才抬起了刀锋,哑着嗓子吼了一声:“黄计都,你给我戴罪立功!若打不了胜仗,也不用回来见我,你自刎了事!”
黄计都又磕了个头,应了声“是”,起身跳上乌骓马背,跟谭千百一起回到了浪子兵的阵前:“诸位听令!尔等为北征先锋军,这就跟着我一同杀到羊肠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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